东城的阳光比北城要烈得多。
我走下长途车时,明晃晃的日头正好照在车站的玻璃窗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
售票员递给我的车票上,墨迹已经晕染开来,只能模糊看到"北城—东城"的字样——就像我和程越山那段不堪回首的婚姻,终究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去。
"同志,要帮忙吗?
"一只手伸过来帮我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皮箱。
抬头时我看到一张陌生的脸,眉眼清朗,左眼角有颗小小的泪痣。
"谢谢。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把散落的碎发挽到耳后。
这个动作让手腕上一道浅白色的疤痕露了出来——是第一次离婚时留下的。
他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机械厂在招工,包住宿。
要介绍信的话我可以帮你。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厂里的工程师林清河,刚从上海调来的高材生。
东城机械厂的宿舍比我预想的要宽敞。
三层的红砖小楼,门前种着几棵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树。
我分到的房间朝南,阳光透过格子窗帘洒进来,落在漆成浅绿色的铁架床上。
"这是职工食堂的饭票。
"林清河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叠纸片,"周末厂里放《庐山恋》,你有兴趣......"门突然被我拉开,他讪讪地收回手。
我面无表情地接过饭票:"我不爱看电影。
"夜里我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蛙鸣。
北城的夏夜没有这样的声音,只有程越山不耐烦的翻身声,和电视机里永远放不完的新闻联播。
第二天上班时,领班递给我一套崭新的蓝色工装。
"林工特别交代的。
"她挤挤眼睛,"说你这样的技术员就该去质检科。
"我摸着工装硬挺的领子愣住了。
自从为了程越山放弃技术员身份,已经很久没人记得我的专业了。
质检科的仪器闪着冰冷的光,我握着游标卡尺的手却微微发抖——八年来我都在程越山厂里做最基础的流水线工作,这些精密仪器就像上辈子的记忆。
"这里要垂直九十度。
"林清河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他没有碰我的手,只是虚虚地比划了一个角度。
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混合着某种清新的皂角香。
午休时我的工位抽屉里多出个铝制饭盒。
打开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排骨和青菜,底下压着张字条:多吃点,你太瘦了。
——清河字迹清隽得像他的人。
厂里放《庐山恋》那天下雨了。
我坐在窗边改报表,忽然听见玻璃被叩响。
林清河撑着一把墨绿色的伞站在雨里,伞面微微倾斜,露出他湿了半边的肩膀。
"给你带了本书。
"他从怀里掏出本干燥的《机械原理》,封面还带着体温,"比电影好看。
"雨丝在我们之间织成细密的网。
我突然发现他的睫毛很长,沾了雨水后显得格外黑。
秋天来临时,我已经能熟练操作所有检测设备。
厂长在大会上点名表扬我设计的质检流程,台下掌声响起时,我看到林清河把手掌都拍红了。
"庆功宴你必须来。
"下班时他拦住我,耳尖发红,"我......我托人买了奶油蛋糕。
"宴会厅的彩灯晃得人眼花。
当林清河被起哄着唱歌时,我悄悄溜去了天台。
夜风吹散酒气,远处东江大桥的灯火像一串散落的珍珠。
"他们说你在这。
"林清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西装外套脱了,白衬衫袖口沾着一点奶油,"抱歉,我太冒失了......""《庐山恋》里的周筠,"我突然开口,"最后等到了耿桦。
"他沉默地站到我身边,胳膊不经意擦过我的。
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我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躲开。
"但你不知道吧,原著小说里他们错过了。
"林清河轻声说,"因为耿桦总觉得周筠会永远等他。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我想起临走那天撕碎的结婚证,碎纸上的程越山还在对我笑。
"要许愿吗?
"他问。
我摇摇头:"愿望是要自己实现的。
"林清河突然转身面向我。
月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那颗泪痣显得格外温柔。
"落红英同志,"他声音有些发抖,"我可以......可以追求你吗?
""我现在还......""不用马上回答。
"他急忙打断我,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纸盒,"先送你个礼物。
"盒子里是把黄铜钥匙。
"我宿舍隔壁的空房申请下来了。
"他眼睛亮得像星星,"这样你就不用和六个人挤一个浴室了。
"我摸着钥匙齿痕突然笑了。
这是八年来第一次,有人把我的不方便放在心上。
初雪落下那天,林清河发烧了。
我去送药时,发现他床头整齐码着七本《机械周刊》——每一期都特意圈出了我能投稿的栏目。
"偷看别人东西不道德。
"他哑着嗓子从被窝里钻出来,脸红得可疑。
我拧毛巾的手停在空中。
曾几何时,我也这样照顾过程越山,换来的是他嫌水太烫的责骂。
"闭眼。
"我说。
当温热的毛巾覆上他额头时,林清河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掌心很烫,但力道很轻,轻到我随时可以抽开。
"你手腕上的疤,"他闭着眼睛说,"像个月亮。
"我僵住了。
这是第一个不把这道疤当作耻辱的人。
春天来临时,我收到了《机械周刊》的过稿通知。
林清河比我还高兴,骑着厂里那辆二八自行车带我去江边庆祝。
后座颠簸时,我不得不扶住他的腰。
"抓紧点!
"他笑得像个少年,"要加速了!
"风掀起我的蓝布裙摆。
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曾这样坐在程越山的自行车后座,忐忑地揪着他衣角,生怕惹他不耐烦。
江水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波光。
林清河突然刹车,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
"这是我的全部家当。
"他紧张得喉结直滚,"如果你愿意,我想......"信封里是张购房申请,地址写着我们俩的名字。
远处有货轮鸣笛。
我望着他眼角那颗跟着笑容跳动的泪痣,突然发现北城的记忆已经远得像场噩梦。
这一次,我要自己选择被珍惜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