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到最后一页。正是那几行用血和残墨写下的、宣告一个时代终结与新篇章开启的文字。字迹虽然扭曲断续，却带着一种穿透纸背的力量。
结束了。
《白鹿原》。
整整四十多万字的鸿篇巨制！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狂喜、解脱和难以置信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泪水！他看向大哥闵家保，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种被巨大情感撕裂的哭腔：
“哥…完了…写完了…《白鹿原》…四十多万字…全完了！”
闵家保愣住了，看着弟弟手中那厚厚一沓、堆起来像座小山的稿纸，又看看弟弟脸上汹涌的泪水，一时没反应过来。四十多万字？那是什么概念？他只知道堆得很高很高。
闵家家却像疯了一样，挣扎着爬下炕！他扑到炕桌前，不顾身体的虚弱和疼痛，将所有的稿纸小心翼翼地整理、对齐！他枯瘦的手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开始一页一页地清点！动作笨拙、急切，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一个月！从拿到新纸笔开始，整整三十多个日夜！每一天，每一页，都浸透着难以想象的煎熬！
闵家保终于明白了，他赶紧凑过来帮忙。兄弟俩佝偻着背，头几乎凑在一起，在惨白的天光下，像两个虔诚的清教徒，一页一页地翻点着那承载了他们所有血泪和希望的纸页。
页数不断增加：100页…200页…300页…400页…500页……最终，停在了第1428页！
“1428页！”闵家家声音嘶哑地报出数字，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哥！1428页！公社稿纸，每页300格，我写得密，每页…按285个字算…”他闭上眼，大脑飞速运转，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一个月！每天近十个小时的伏案！手腕肿了又消，消了又肿！冻疮裂了又好，好了又裂！胃饿得灼痛，眼睛熬得通红！就为了这一个个方块字！
片刻，他猛地睁开眼，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狂喜和悲怆：
“四十万六千九百八十个字！哥！四十万六千九百八十个字！整本《白鹿原》！我抄完了！！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啊！”
四十万六千九百八十！
这个庞大到令人眩晕的数字，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土屋里炸响！
闵家保彻底僵住了！他呆呆地看着那厚厚一摞堆起来几乎有半尺高的稿纸“山”，又看看泪流满面、近乎虚脱却眼中燃烧着奇异光芒的弟弟，再看看弟弟食指上那个凝固的血口子，再看看窗外悄然滴落的雪水……一股巨大的、迟来的狂喜和一种无法承受的心酸，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这个沉默隐忍了十九年的汉子彻底淹没！一个月！弟弟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手腕上的青紫，那手指上的冻疮，那深陷的眼窝，那苍白的脸色……都是为了这四十多万个方块字！
他缓缓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颤抖着，伸向那堆稿纸。指尖触碰到最上面一页，那粗糙而真实的纸面触感，传递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踏实和力量。
写完了。
白鹿原的故事，暂时画上了句号。
但属于闵家家，属于他们兄弟四人的路，才刚刚在墨尽灯枯之后，在这片开始融雪的冻土之上，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显露出了它的起点。窗外滴答的雪水声，像是春天遥远的脚步声。而眼前这座沉默的纸山，便是他们穿越寒冬、走向未知的第一座界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