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抖着,将滴血的食指,死死按在那支干涸的英雄钢笔的笔尖上!温热的鲜血迅速浸润了冰冷的金属笔尖!然后,他猛地将染血的笔尖,狠狠按在稿纸那未完成的句子上!
借着角落里那点微弱的、摇曳的炭火余光,他俯下身,脸几乎贴在纸面上,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力,驱动着那支蘸着他自己鲜血的钢笔,在稿纸上艰难地、一笔一划地移动!
“……迁坟的风波渐渐平息,但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压在他的心头。他知道,白鹿精灵的眷顾不是终点,而是家族兴衰新的起点。前方的路,如同这白鹿原上纵横的沟壑,布满了未知的荆棘与风霜……”
深红色的、粘稠的血迹,混合着笔尖上残留的微量碳素墨迹,在稿纸上留下断续、扭曲、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力量的轨迹!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生命刻下的烙印!视野因失血和虚弱而阵阵发黑,手腕的剧痛几乎让他晕厥,但他咬碎了牙关,死死支撑着!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从拿到新纸笔开始,在饥饿、寒冷、窥探、强加的劳役、墨水灯油的匮乏中,像一头拉磨的瞎驴,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靠着脑子里那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前挪!四十多万字!四十多万字啊!绝不能倒在这最后的几步!
当最后一个“霜”字艰难落下,笔尖终于彻底停滞。那枚冰冷的金属残骸从他无力的指尖滑落,“叮”的一声掉在冰冷的冻土地上。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向后重重地倒去,瘫软在冰冷的土炕上,陷入一片无意识的黑暗。只有那根被戳破的食指,还在汩汩地渗出温热的血珠,滴落在炕席上,留下几点暗红的印记。
当闵家家再次恢复意识时,是被一阵尖锐的胃痛刺醒的。天光早已大亮,惨白的光线从破窗棂纸透进来。他发现自己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大哥那件破袄。大哥闵家保正佝偻着背,坐在灶台边,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削着几块干硬的玉米芯,试图刮下一点点粉末。窗外,似乎有细微的、不同于往日凛冽的风声,那是积雪开始悄然融化的、不易察觉的滴答声。
“哥…” 闵家家声音嘶哑微弱。
闵家保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上狂喜和担忧:“家家!你醒了!吓死哥了!” 他丢下玉米芯,扑到炕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闵家家冰冷的手,“你…你手怎么了?!” 他看到弟弟食指上那个已经凝固发黑的伤口,惊骇地问道。
闵家家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急切地投向炕桌!桌上,那沓厚厚的稿纸静静地躺在那里,堆叠的高度触目惊心!最上面一页,赫然是昨晚他用血写下的那几行触目惊心的红字!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闵家保赶紧扶住他。
闵家家伸出没有受伤的手,颤抖着拿起最上面那沓稿纸。他急切地翻看着。一页,又一页。从最初用新钢笔吸饱碳素墨水写下的、浓黑饱满的开篇“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到中间在干扰、劳役、冻疮和饥饿中艰难推进的字迹,再到后来墨水渐少、字迹变淡变细的篇章,直到昨夜那最后几行用血写下的沉重文字……白嘉轩七娶六丧的宿命,仙草的坚韧与早逝,白灵眉心的朱砂痣,白鹿精灵的神秘显圣,惊世骇俗的迁坟壮举,祠堂里的肃穆与暗流,鹿子霖的算计,鹿三的忠厚与挣扎,冷先生的谶语,黑娃的叛逆,田小娥的悲剧,白孝文的堕落与挣扎,朱先生的睿智与坚守……一幕幕,一帧帧,陈忠实笔下那部沉郁厚重、横跨半个世纪的史诗画卷,如同奔腾的河流,在这厚厚的纸页间奔涌流淌,最终汇聚到白嘉轩站在新起点上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