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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抄书只为养活一家 番外

老黑与宸宸 著

其他类型连载

一九七八年正月里的辽阳,风雪狂吼了一整夜,终于在天光微明时显出些疲态。雪粉子仍在风里打着旋,阴惨惨地挤过闵家那扇朽烂木门的缝隙,落进屋里。寒气如同无形的手,钻透破棉袄,攥紧了每一根骨头缝。闵家家是被硬生生冻醒的。意识像沉在冰河底的石头,被一股陌生的、汹涌的记忆洪流猛烈冲击着,强行托举上来,2025年,城市图书馆深夜刺眼的灯光,心脏骤然紧缩的剧痛,眼前发黑……无数属于另一个时空的碎片,尖锐地扎进他十八岁少年混沌的脑海。剧烈的头痛让他呻吟出声,胃里空得发烫,火烧火燎地抽搐着。“家…家家?”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睡意和小心翼翼的关切。闵家家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子,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一张枯黄、瘦得颧骨高高耸起的脸孔就在眼前,...

主角:闵家保雪粉子   更新:2025-06-10 22: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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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闵家保雪粉子的其他类型小说《1978:抄书只为养活一家 番外》,由网络作家“老黑与宸宸”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一九七八年正月里的辽阳,风雪狂吼了一整夜,终于在天光微明时显出些疲态。雪粉子仍在风里打着旋,阴惨惨地挤过闵家那扇朽烂木门的缝隙,落进屋里。寒气如同无形的手,钻透破棉袄,攥紧了每一根骨头缝。闵家家是被硬生生冻醒的。意识像沉在冰河底的石头,被一股陌生的、汹涌的记忆洪流猛烈冲击着,强行托举上来,2025年,城市图书馆深夜刺眼的灯光,心脏骤然紧缩的剧痛,眼前发黑……无数属于另一个时空的碎片,尖锐地扎进他十八岁少年混沌的脑海。剧烈的头痛让他呻吟出声,胃里空得发烫,火烧火燎地抽搐着。“家…家家?”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睡意和小心翼翼的关切。闵家家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子,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一张枯黄、瘦得颧骨高高耸起的脸孔就在眼前,...

《1978:抄书只为养活一家 番外》精彩片段


一九七八年正月里的辽阳,风雪狂吼了一整夜,终于在天光微明时显出些疲态。雪粉子仍在风里打着旋,阴惨惨地挤过闵家那扇朽烂木门的缝隙,落进屋里。寒气如同无形的手,钻透破棉袄,攥紧了每一根骨头缝。

闵家家是被硬生生冻醒的。意识像沉在冰河底的石头,被一股陌生的、汹涌的记忆洪流猛烈冲击着,强行托举上来,2025年,城市图书馆深夜刺眼的灯光,心脏骤然紧缩的剧痛,眼前发黑……无数属于另一个时空的碎片,尖锐地扎进他十八岁少年混沌的脑海。剧烈的头痛让他呻吟出声,胃里空得发烫,火烧火燎地抽搐着。

“家…家家?”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睡意和小心翼翼的关切。

闵家家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子,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一张枯黄、瘦得颧骨高高耸起的脸孔就在眼前,嘴唇干裂,呼出带着酸腐气息的白气。是他这具身体的大哥,闵家保。大哥身上那件破棉袄,露出的棉絮早已板结发黑,像一块块脏污的补丁。

闵家家怔怔地看着大哥年轻的面容,记忆如潮水般涌来。1978年冬,辽阳农村,父母早逝,四兄弟,22岁的大哥闵家保,18岁的自己,15岁的三弟闵家卫,12岁的四弟闵家国。名字合起来是

“买?” 闵家家像是被这个字刺中了要害,猛地一激灵。狂热的火焰被现实这盆冰水当头浇下,发出“嗤啦”一声响。他眼中的光焰瞬间黯淡了许多,但那份焦灼和渴望并未熄灭,反而沉淀为一种更加沉重、更加绝望的执着。他环顾四周,目光急切地在昏暗破败的屋子里搜寻:糊墙的旧报纸?不行,太脆,而且写上去也根本不像样子。角落里堆着的破烂?除了几块烧火用的劈柴和干草,别无他物。他甚至看向弟弟家卫脚上裹着的、沾满脓血的破布条…那也不行!

“纸…纸…稿纸” 他喃喃着,眼神里的光一点点被绝望吞噬。没有纸,他脑子里那些价值千金的文字,就只是一团团无用的烟雾,飘散在这冰冷的空气里,换不来一粒米,挡不住一丝寒。他痛苦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发根。前世985中文系满腹经纶的骄傲,此刻被这1978年辽阳农村的一纸之困,碾得粉碎。原来穿越者的金手指,在绝对的物质匮乏面前,竟如此脆弱可笑。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寒风呜呜的呼啸,还有家国小口小口、努力咂摸那点窝头渣的细微声响。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闵家家的心。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小口啃着窝头的闵家卫,忽然怯生生地、带着点不确定地开口了。他冻得通红皴裂的小手在同样破旧的棉袄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皱巴巴、几乎被揉烂了的纸烟盒。那是那种最便宜的、不带过滤嘴的劣质烟盒子,纸壳薄而粗糙,印着模糊褪色的图案和字迹。

“二…二哥,” 家卫的声音很轻,带着迟疑,把那个脏兮兮的烟盒递了过来,“这…这个行不?前儿个在公社院墙根底下捡的…” 他大眼睛里带着一丝希冀,还有一丝不安,生怕自己捡的“宝贝”根本没用,反而惹二哥更难过。

闵家家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那个烟盒!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他几乎是抢了过来,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烟盒很脏,沾着泥土和说不清的污渍,边角都磨得起了毛,里面的锡箔纸也破了洞。但它的内衬,那层相对光滑的纸面,是空白的!是能写字的!

“行!行!家卫!太好了!这个行!” 闵家家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处逢生的狂喜。他手忙脚乱地把烟盒拆开,小心地抚平那褶皱的、带着烟味的纸片。纸片太小了,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但这就是希望!他需要笔!炭笔?铅笔?最便宜的铅笔头也行!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大哥闵家保,充满了急切的询问。

闵家保看着弟弟手中那个脏兮兮的烟盒纸片,再看看弟弟眼中重新燃起的、那让他既害怕又莫名心酸的火焰,喉头滚动了一下。他明白了,弟弟这次是铁了心,不是胡话。虽然这念头在他看来依旧荒谬得不切实际,但那份执着,那份为了“换钱”而迸发出的力量,让他无法再强硬地阻止。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认命般的沉重。他转过身,佝偻着背,拖着脚步走向那个冰冷的灶台。灶膛里,昨夜烧炕的余烬早已冰冷,只剩下一些灰白的草木灰和几根没烧透的、黑乎乎的柴火棍。

闵家保蹲下身,伸出冻得通红、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在冰冷的灰烬里摸索着。很快,他摸到了一根手指粗细、一头烧成焦黑炭状的硬柴火棍。他把它抽了出来,吹掉上面的浮灰,又在自己破棉袄的袖口上使劲蹭了蹭,把那焦黑的一端磨得稍微平整些,显出乌黑发亮的炭质。

他拿着这根简陋到极点的“炭笔”,走回炕边,默默地把它递给了闵家家。他的动作很慢,眼神复杂,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那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解,有对“写字换钱”这个天方夜谭的深深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如山的默许,他阻止不了,那就由着他去试试吧,总比眼睁睁看着弟弟再次被绝望压垮要好。

闵家家一把接过那根还带着灶膛烟火气和大哥体温的炭笔。粗糙的触感硌着他的手指,那焦黑的一端,就是他此刻唯一能撬动命运的杠杆。

他不再看大哥,也顾不上炕席的冰冷。他几乎是扑倒在炕沿上,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皱巴巴的烟盒纸片铺开在面前一块相对平整的地方。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撞击着单薄的胸膛。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让他混乱的头脑为之一清。

路遥,《人生》。那部描绘黄土高原青年挣扎与抉择的史诗,那些深刻凝练、饱含泥土气息的文字,此刻如同奔涌的泉水,在他记忆的河床上冲刷、激荡。他闭上眼,高加林那倔强又迷茫的面孔,德顺老汉那沧桑的智慧,刘巧珍那金子般的心……无数场景、无数句子碎片般闪过。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而专注。右手紧紧握住那根粗糙的炭笔,如同握住一柄开山的巨斧。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炭笔焦黑的一端,悬停在烟盒纸片上方那方寸之间的空白上,微微颤抖。那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近乎神圣的紧张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就是这里了!他选定了《人生》开篇那最具冲击力、最能瞬间抓住人心的段落,高加林卖馍归来,在县城空旷的街道上,那场暴雨般的哭泣!那是一个青年理想被现实无情碾碎后,最原始、最痛彻的宣泄!

他屏住呼吸,手腕落下。

炭笔粗糙的尖端摩擦着烟盒纸那同样粗糙的表面,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却在这死寂的破屋里清晰可闻的“沙沙”声。这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窗外的风声淹没,却又仿佛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力量。乌黑的炭迹艰难地在纸面上留下痕迹,每一个笔画的勾勒都显得滞涩无比。这小小的纸片是如此脆弱,承载着他全部的希望,也承载着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在这片贫瘠土地上发出的第一声呐喊。

第一行字,歪歪扭扭,如同在泥泞中跋涉的脚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在烟盒纸上艰难地诞生:

“农历六月初十,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盛夏热闹纷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来……”

一笔,一划。少年的头颅低垂,嶙峋的肩胛骨在破棉袄下尖锐地凸起,如同冻土中挣扎而出的石块。他全部的意志,全部的热望,都灌注在那根冰冷的烧火棍上,试图用它撬开这1978年辽阳寒冬的铁幕。


“沙…沙…沙…”

炭笔划过粗糙烟盒纸的声响,在死寂的土屋里微弱地持续着,如同冰层下艰难涌动的水流。闵家家整个人几乎趴在冰冷的炕沿上,嶙峋的脊背紧绷成一张弓,左手死死按着那张随时可能被风掀走的烟盒纸片,右手紧握着那截焦黑的烧火棍,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粗糙的木炭里,沾满了乌黑。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纸片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又迅速冻结,让本就滞涩的书写更加艰难。

每一笔落下,都伴随着纸片不堪重负的呻吟和炭笔刮擦的刺耳噪音。写出的字迹歪歪扭扭,粗黑笨拙,比蚯蚓爬过的痕迹好不了多少。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控制那根不听话的炭笔,才能勉强把脑海里奔涌的文字固定在方寸之间。写着写着,手腕和手臂的肌肉就酸痛得如同灌满了铅。汗珠从他额角渗出,沿着冻得发青的脸颊滑落,滴在纸片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渍。

“妈的!” 闵家家低低咒骂一声,懊恼地抬起袖子去擦,结果袖口上沾的煤灰和油腻反而把纸片蹭得更脏更模糊。他气得胸口发闷,一股暴戾的烦躁几乎要冲破喉咙吼出来。前世在图书馆明亮的灯光下,手指在轻薄顺滑的键盘上敲击如飞,灵感如泉涌的场景,与此刻这地狱般的书写困境形成了尖锐到令人发疯的讽刺!这哪里是在写作?分明是在用血肉之躯,在冰封的冻土上开凿一条通往渺茫希望的隧道!

他猛地停下笔,痛苦地闭上眼,深深吸气,冰凉的空气刺痛着肺叶,试图压下那股摧毁一切的挫败感。不行!不能停!停下来,就什么都没了!他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强迫自己再次低下头,将烧火棍狠狠按在下一行,那里,高加林内心的风暴正席卷着他自己。

大哥闵家保一直僵立在炕边,像一尊被风雪冻住的雕像。他那件破棉袄敞开着,刚才为了给弟弟腾出点光亮和空间,他几乎紧贴着冰冷的土墙站着,寒气透过薄薄的棉絮,针一样扎进他的骨头里。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死死地钉在闵家家那只不断移动、沾满黑灰的手上,钉在那张越来越脏、越来越皱、字迹越来越难以辨认的烟盒纸上。

起初,是极度的荒谬和不解。写字?用烧火棍在捡来的烟盒上写字?这能换钱?这比他在公社地里刨一天土坷垃换两个工分还要离谱!他看着弟弟那副近乎自虐的专注姿态,看着他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和冻得发紫的嘴唇,看着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悲伤攫住了闵家保的心,

完了,家家这病没好透,怕是真的把脑子烧坏了!他开始盘算,是不是该去隔壁村找那个据说会叫魂的瞎眼婆婆来看看?或者,把家里最后那点准备留着过年包顿饺子、给弟弟们解解馋的玉米面拿去公社卫生所换点药?

然而,随着那“沙沙”声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顽强持续下去,随着弟弟脸上那混合着痛苦、焦躁却又异常执拗的神情越来越深,闵家保的心,开始被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慢慢浸透。

那不是胡闹。那眼神里的光,虽然被疲惫和痛苦笼罩着,却像两簇在寒风中摇曳、却始终不肯熄灭的微弱火苗。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拼命!是为了“换钱”这个渺茫到近乎虚幻的希望,在燃烧他自己!

闵家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弟弟身上,滑落到紧挨在炕角、裹在破被里的两个小身影上。家卫还在小口小口地舔着那块早已消失不见的窝头碎渣,仿佛舌尖还能咂摸出一点虚幻的甜味,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漏风的缝隙。家国则蜷缩着,像只虚弱的小猫,肚子发出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咕噜声,那是饥饿在无声地啃噬。他们的棉袄比自己的更薄,露出的棉絮更少,脚上的冻疮更烂。

一股冰冷的酸楚猛地冲上闵家保的鼻腔,呛得他眼眶发热。他猛地别过头,不敢再看。爹娘走的时候,拉着他的手,就一句话:“家保…你是大哥…护着他们仨…” 他护住了吗?护得他们连口热乎的、能顶饿的东西都吃不上!护得弟弟们要在大冬天里舔着捡来的烟盒纸,像舔着糖果一样!护得二弟要发着疯、用烧火棍在垃圾上划拉,就为了那千字几块钱的念想!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自责、无力感和被逼到绝境的悲愤,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闵家保。他看着闵家家因为书写困难而再次暴躁地捶了一下炕沿,看着那张可怜的烟盒纸在弟弟手下发出濒临撕裂的哀鸣…一种决绝的念头,如同雪地里破土而出的荆棘,带着刺骨的痛感,在他心里疯长起来。

“家家,” 闵家保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他向前挪了一小步,枯瘦的手掌按在冰冷的炕沿上,支撑着有些发软的身体,“别…别写了。”

闵家家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警惕和被打断的焦躁:“哥!就差一点!这一段写完,就有…就有好几百字了!” 他急切地指着那团模糊的墨迹,仿佛那里真能变出救命的粮食。

闵家保没有看那纸片,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弟弟冻得通红的耳朵和沾满黑灰的脸上,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下了一块带血的冰碴。“这…这不行。” 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土里硬生生抠出来,“太埋汰了,太小了…人家…人家报社的编辑,不会要的。” 他努力回忆着糊墙报纸上那些印刷精美的铅字,再看看弟弟这鬼画符一样的炭迹,巨大的自卑感几乎将他压垮。

“那怎么办?!” 闵家家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绝望像冰水一样重新漫上来,声音带着哭腔,“没有纸!没有笔!哥,我能写!我知道我能写出来!只要…只要给我像样的纸笔!” 他挥舞着那截黑乎乎的烧火棍,像个无助的孩子。

闵家保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针,扎进他的五脏六腑。他挺直了佝偻的脊背,那件破棉袄在他单薄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不再看闵家家,目光转向窗外。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旧是沉重的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迈开脚步,走向门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缓慢。

“哥?你去哪?” 闵家家愕然地看着大哥的背影。

闵家保没有回头,他伸出冻得裂口的手,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不断漏风的破木门。一股强劲的、裹挟着雪沫子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屋里唯一那点可怜的暖气瞬间消散。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刮在闵家保的脸上,他打了个寒噤,却毫不犹豫地踏了出去。

“在家等着。”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哥…去给你弄纸。”

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屋外的风雪,也隔绝了闵家家惊愕的目光。闵家家愣愣地看着那扇摇晃的木门,大哥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不安涟漪。哥要去哪弄纸?在这个连糊墙报纸都金贵的村子里,在这个大雪封门、家家户户都紧锁着门户的寒冬?一股不祥的预感,冰冷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风雪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闵家保裸露的脸上和脖颈上。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敞开的破棉袄,却发现这动作徒劳无功,寒风依旧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带走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气。脚下的积雪很深,没过了他破棉鞋的鞋帮,冰冷的雪水立刻浸透了那层薄薄的、早已磨烂的布袜,冻得脚趾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每一步踩下去,都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拔出来又异常艰难。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视线被风雪模糊。去大队部。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只有大队部,才有那种印着红字抬头、干净挺括的稿纸。他见过一次,张书记用来写材料,写完一张就随意地丢在桌上,那雪白的纸面,刺得他眼睛生疼。那种纸,才是能拿去换钱的东西!弟弟在烟盒上写的那些黑疙瘩,算什么东西?谁会要?

可是,怎么要?闵家保的心沉甸甸的,如同坠着铅块。他闵家保算老几?一个父母双亡、家徒四壁、连自己弟弟都快要养不活的穷光蛋!张书记?那个整天板着脸,走路背着手,看人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张书记?他会把那么金贵的纸给一个穷小子“写文章”?这念头本身就荒谬得让他自己都想发笑。

他想起去年夏天,三弟家卫饿得实在受不了,偷偷溜进大队的菜园子,想掰个还没长成的青玉米,结果被看园子的民兵逮个正着,扭送到张书记面前。张书记当时是怎么说的?他那双薄薄的嘴唇撇着,眼皮耷拉着,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一样扎人:“穷,不是偷的理由!偷公家的东西,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脚!小崽子不懂事,你这当大哥的也不懂?回去好好管教!再有下次,扣你们全家口粮!” 那鄙夷的眼神,像看一摊甩不掉的烂泥。

闵家保当时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才压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嘶吼。他拉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家卫,深深地弯下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书记批评得对,我们错了,再也不敢了”。那一次,他感觉自己的脊梁骨都被那目光压断了。

现在,他要去求这个张书记,求他给几张能“换钱”的纸?为了弟弟那个比偷青玉米还要荒诞不经的念头?

闵家保的脚步越来越慢,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甚至想掉头回去,告诉家家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等着开春去上工挣工分。可是,弟弟趴在炕沿上,用烧火棍在烟盒上拼命划拉的样子,弟弟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光,还有家卫家国那空洞的眼神和咕咕作响的肚子……这些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法呼吸,逼着他继续往前挪。

大队部那几间相对整齐的青砖瓦房终于出现在风雪中,门楣上那颗褪色的红五星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冰冷。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隔绝了外面的寒气。闵家保站在台阶下,望着那紧闭的棉帘,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里面隐约传来张书记带着点官腔的说话声,还有另一个男人唯唯诺诺的应和声。

他站在风雪里,像个傻子。雪粉子落在他头发上、眉毛上、敞开的棉袄领子里,迅速融化,又冻成细小的冰凌。寒气顺着脚底的湿冷,一点点向上侵蚀,冻得他浑身打颤,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里面的说话声停了。脚步声响起。棉帘被掀开一道缝,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味和煤炉热气的暖风涌了出来。一个穿着崭新蓝布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男人走了出来,是村里的会计,脸上还带着点讨好的笑容,看到门口雪人似的闵家保,愣了一下。

“家保?你杵这儿干啥?找张书记?”会计的声音带着诧异。

闵家保像被惊醒的木头人,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会计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没再多问,缩着脖子快步走进了风雪里。

棉帘重新落下,隔绝了那点可怜的暖意。闵家保看着那道帘子,感觉它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如同刀子般割裂着他的气管。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他怕自己会冻僵在这里,或者被那沉重的屈辱感彻底压垮。

他伸出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的手,颤抖着,掀开了那道厚重的棉帘。

一股骤然袭来的、带着浓重烟味和炉火燥热的空气,让闵家保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窒息。他踉跄了一步,才站稳。屋里很暖和,甚至有些燥热。靠墙的煤炉子烧得正旺,炉盖缝隙里透出通红的火光。张书记穿着厚厚的灰色棉袄,没戴帽子,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墙边一张刷着暗红色油漆的办公桌前,低头翻看着什么文件。桌上放着一个印着红星的搪瓷茶缸,正冒着袅袅热气。

听到动静,张书记慢悠悠地转过身。看到门口站着的、像个雪人一样狼狈不堪的闵家保,他花白的眉毛习惯性地拧了起来,眼神里带着惯常的审视和不耐烦。

“闵家保?” 张书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穿透力,“有事?”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茶缸,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热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闵家保敞开的破棉袄、沾满雪泥的破棉鞋和冻得发紫的脸上扫视着。

那目光,比屋外的风雪更冷。

闵家保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住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又干又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脑子里准备好的那些卑微的、哀求的话,此刻全都冻结在舌根。巨大的紧张和恐惧攥住了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 张书记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不耐烦地拖长了尾音。他放下茶缸,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有事快说!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子!”

这声呵斥,像鞭子一样抽在闵家保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一哆嗦,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前挪了一小步。膝盖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住旁边的门框,手却抓了个空。

“扑通!”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地面的声响,在温暖的、弥漫着烟草味的办公室里突兀地炸开。

闵家保双膝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膝盖骨撞击地面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但他却感觉不到,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像海啸般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他佝偻着背,头颅深深地垂了下去,几乎要埋进自己敞开的、沾满雪水的破棉袄前襟里。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书…书记…” 他破碎的声音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求…求您…给…给一些稿纸和一只笔…”。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蓄满了滚烫的泪水,混杂着屈辱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死死地望向办公桌后面那张惊愕而阴沉的脸。

“我弟…我弟闵家家…他要写字…写文章…能换钱的!报纸上说了!千字两块!他…他能写!他能写出来!求您…给点纸…就十张…白纸就行和一支笔!求您了!书记!” 他语无伦次,声音越说越大,最后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惨烈,“我给您磕头!我给您当牛做马!只要纸和笔!给我弟纸!”

吼完最后一句,闵家保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咚!”

沉闷的声响,敲碎了办公室里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匍匐在那里,破棉袄的肩胛骨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喉间滚动,再也控制不住地泄露出来,混合着额头撞击地面留下的、迅速洇开的暗红色印记。

张书记彻底僵住了。他端着搪瓷茶缸的手停在半空,花白的眉毛高高挑起,脸上混合着惊愕、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冒犯的愠怒。他活了五十多岁,在这小山村当了十几年书记,见过跪地求饶的,见过撒泼打滚的,可跪在他面前,不是为了求口粮,不是为了求救济,而是为了几张纸,为了那个据说要“写文章换钱”的闵家二小子?

荒谬!荒诞!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张书记的心头。这闵家保,是真疯了?还是故意来给他添堵、给他难堪?写文章?就凭那个爹娘死得早、连初中都没念完、整天蔫了吧唧的闵家家?还千字两块?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他下意识地就想拍桌子,把这不知所谓的疯子轰出去。可目光扫过闵家保那剧烈颤抖的、沾满雪水泥污的瘦削肩膀,扫过地上那刺目的暗红印记,扫过他那件敞开的、露出里面薄薄一层板结发黑棉絮的破袄……那股邪火,不知怎地,竟被一种更复杂的、带着冰冷审视的情绪压下去些许。

这个家……是真的穷疯了?穷到连这种不着边际的念头都敢信?穷到让闵家保这个一向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闷葫芦,敢跪在他面前,吼出“当牛做马”这种话来?

张书记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生硬的直线,眼神锐利地审视着地上那个卑微到尘埃里的身影。办公室里只剩下煤炉里煤块燃烧的噼啪声,和闵家保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土屋里,时间仿佛凝固了。闵家家维持着趴在炕沿的姿势,手里的烧火棍悬在烟盒纸上方,久久没有落下。那张小小的纸片,早已被他写得满满当当,乌黑的炭迹糊成一团,字迹更是难以辨认。他写完了高加林雨中的哭泣,却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被那场冷雨浇透了。

大哥那句“哥去给你弄纸”之后关门的声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越来越重。风雪拍打着破窗棂纸的呜咽声,此刻听来竟像是大哥在风雪中挣扎的喘息。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二哥…” 家卫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大哥…大哥去哪了?天好冷…” 他把自己缩得更紧,大眼睛里满是惶恐。

家国也迷迷糊糊地醒了,揉着眼睛,带着哭腔喊:“哥…饿…”

弟弟们的声音像针一样刺着闵家家。他猛地丢开烧火棍,焦黑的炭笔在炕席上滚了几圈。他挣扎着从炕上爬下来,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冻得他一个激灵。他扑到门边,一把拉开那扇漏风的破木门!

寒风夹杂着雪沫子,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他脸上。屋外白茫茫一片,风雪比刚才更大了,天地间混沌一片,几乎看不清几步外的景象。大哥的脚印?早已被肆虐的风雪抹平得无影无踪!

“哥!” 闵家家朝着风雪怒吼,声音瞬间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消散在茫茫白色里。回应他的,只有更加凄厉的风声。

他扶着冰冷的门框,手指冻得生疼,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目光焦急地在风雪中搜寻,徒劳无功。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大哥去了哪里?他能去哪里弄纸?在这大雪封门的鬼天气!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猛地凝固在门后角落那堆杂乱的、准备用来烧炕的干草和劈柴上。一件东西突兀地躺在那里是大哥闵家保那件破得不能再破的棉袄!

它被随意地丢弃在那里,敞开着,像一张干瘪的皮囊。里面那点稀薄、板结发黑的棉絮,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肮脏和可怜。

闵家家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大哥…是穿着里面那件打满补丁、薄得像纸一样的单褂子出去的!在这零下二三十度、风雪交加的鬼天气!


“沙沙…沙沙…”

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土屋里持续着。那声音极其细微,却如同冰棱碎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敲打在闵家保的心上。他僵立在门口,肩上落满了从门外带进来的雪粉,冰冷的水珠顺着鬓角滑落,冻得他脸颊麻木。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弟弟闵家家那只握着笔的手上。

那是一只怎样握着笔的手啊。

手指枯瘦,关节因寒冷和用力而泛出不正常的青白,几道新鲜的冻疮裂口横亘在手背上,如同干涸土地上狰狞的沟壑。那支崭新的、笔杆上还残留着供销社廉价油漆味的钢笔,被这只手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攥着,指节根根凸起,仿佛那不是笔,而是一根救命的绳索,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抓住。笔尖悬停在雪白的稿纸上空,微微颤抖,却迟迟落不下去。

闵家保的视线顺着那颤抖的笔尖,移到那沓稿纸上。那是多么金贵的东西!崭新,挺括,散发着淡淡的纸浆清香。纸面是那样光洁,映着窗外雪地透进来的微光,白得刺眼,白得让他心头发慌。每一张纸的边缘都裁切得整整齐齐,右下角还印着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红色字——“辽阳县红旗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稿笺”。这红字,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眼睛。这是他跪来的,用膝盖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磕出来的,用几乎磨穿的自尊换来的!

弟弟的笔尖,终于落下了。笔尖划过那雪白无瑕的纸面,留下第一道深蓝色的墨迹。那墨迹流畅得不可思议,与之前烟盒纸上用烧火棍划出的、粗黑扭曲如蚯蚓爬行的炭痕,天壤之别。

“农…农历六月初十…”

闵家家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恍惚,念出了他写下的字。每一个字落下,都伴随着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再是滞涩的刮擦,而是流畅的、带着某种韵律的细响。墨迹在纸上迅速延伸,组成一行行清晰、端正的方块字。

闵家保看着那行字,又猛地看向弟弟的脸。闵家家的头埋得很低,几乎要凑到纸面上,凌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那因极度专注而绷紧的下颌线条,和微微翕动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他握笔的手,稳定得近乎诡异,只有那细微的、无法完全控制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巨浪。

那不是他弟弟闵家家!那个沉默寡言,只会闷头干活,连自己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闵家家,写不出这样端正的字!更写不出……写不出这些……这些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口发紧、喘不上气的句子!闵家保的目光死死锁住那行墨迹未干的字——“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盛夏热闹纷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来……连一点点的飞鸟的踪迹也看不见……黄土高原……凝固了……”

一股寒气,比门外卷进来的风雪更甚,瞬间从闵家保的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他浑身汗毛倒竖!弟弟念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扎进他混沌的脑海。这感觉,比看到弟弟用烧火棍在烟盒上划拉还要让他恐惧!那不是胡闹,那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冰冷的、陌生的东西,正从弟弟握笔的手里流淌出来,印在那雪白的、用他膝盖换来的纸上!

“家…家家?” 闵家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惊疑和恐惧,向前迈了一步。他想伸手去碰弟弟的肩膀,想把他从那诡异的专注中拉出来。

闵家家仿佛没有听见。笔尖依旧在纸上飞快地移动着,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他整个人沉浸在一个无形的、隔绝了外界一切的屏障里。只有那支笔,那张纸,和脑海里奔涌不息、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文字洪流。

“高加林……卖馍……他扑倒在黄土公路上……”

闵家家口中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地念着笔下流淌出的名字和片段,那声音像呓语,又像冰冷的陈述。每一个字眼,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闵家保的心上。这名字陌生,这故事陌生,这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和挣扎,更是陌生得让他浑身发冷!他弟弟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闵家保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看着弟弟笔下那越来越多的、他看不懂却本能感到压抑的文字,看着弟弟那如同被无形力量攫住的侧影,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巨大的茫然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冰冷的沙砾,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只能像一截被风雪冻僵的木桩,杵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弟弟在那洁白得刺眼的纸上,用那深蓝色的、流畅得诡异的墨水,书写着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那世界里弥漫的黄土尘埃和绝望哭声,仿佛透过纸面,弥漫到了这间冰冷的土屋里。

油灯昏黄如豆的火苗,在破碗做的简陋灯盏里跳跃着,投下闵家家伏案的身影,巨大而扭曲地映在糊满旧报纸的土墙上,如同一个沉默而倔强的鬼魅。灯芯捻得很短,只为节省那点金贵的煤油。光线微弱得可怜,只能勉强照亮炕桌上一小片区域——那沓雪白的稿纸,和稿纸上不断延伸的深蓝色字迹。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和窗外风雪永不停歇的呜咽声中,缓慢地、粘稠地流淌。

冷。深入骨髓的冷。

土炕早已冰凉,白天烧的那点柴火带来的微温早已散尽。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穿透薄薄的棉裤,针一样扎进膝盖和腿骨。闵家家只能把腿尽可能地缩在炕上那点可怜的破棉絮下。握着钢笔的手指,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只剩下一种僵硬的麻木。手腕和手臂因为长时间的悬空书写,酸痛得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他不得不写一会儿,就用力地甩甩手,活动一下几乎要冻僵的指关节,再放到嘴边使劲地呵几口热气。那点微弱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暖意。冻疮的裂口在持续的摩擦和寒冷中,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像无数小针在不停地扎。

饿。胃里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搓,拧绞。那点稀薄的玉米糊糊,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灼烧般的空洞感,牵扯着五脏六腑。饥饿带来的眩晕感不时袭来,眼前的字迹会突然变得模糊、晃动。他只能咬紧牙关,用舌尖抵住上颚,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困倦。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不断地想要合拢。脑袋里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花,昏沉滞涩。连续几个小时的高度专注,榨干了他本就虚弱的体力。每一次眨眼,都感觉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重新睁开。他只能拼命地回想,回想前世在图书馆通宵达旦看书的经历,用那种近乎偏执的亢奋,来对抗身体不断发出的疲惫警报。


“沙…沙…” 笔尖在纸上艰难地移动。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手臂的酸痛越来越难以忍受,手腕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筋腱的拉扯痛。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笔杆,需要更用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呻吟。墨水的流动似乎也受到了低温的影响,变得有些滞涩。

闵家家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冻得发青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尖凝成细小的冰珠。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每一次吸气,冰冷的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和气管。

他艰难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稿纸右下角。页码:3。字数,他心中默数着刚才写完的那几行……大约三百字出头。

三百字。

从傍晚拿到纸笔开始,到此刻油灯昏黄摇曳,窗外夜色如墨,风雪声似乎更紧了。他伏在这冰冷的炕桌上,忍受着冻、饿、困、痛的轮番折磨,写了整整三个多小时,只写了三页稿纸,大约一千一百多字。平均一个小时,不到四百字。

这个速度,慢得让他心焦如焚!

千字两块。一千一百字,就是两块二毛钱!这个数字像火炭一样烫着他。可这钱,需要变成实实在在的汇款单,需要寄到遥远的、他只在糊墙报纸上看到过名字的杂志社,需要被那些从未谋面的编辑认可……这中间隔着多少无法预知的沟壑?需要多久?弟弟们等得起吗?

他停下笔,目光落在旁边那本薄薄的、同样崭新的方格稿纸上。那是张书记给的备用的。他伸手拿过来,指尖拂过那光滑冰凉的纸面。一种巨大的、混合着珍惜和恐惧的情绪攫住了他。这纸太金贵了!金贵到他不敢轻易下笔。他写的每一个字,都必须是对的!必须是最好的!不能有错,不能涂改!每一张纸,都承载着大哥跪下去的重量,都燃烧着煤油灯芯那点微弱的光亮,都压着弟弟们空洞的胃!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咳嗽起来,胸腔里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强忍着,将那张空白稿纸小心翼翼地压在写满字的稿纸下面,只露出一点边角,作为垫板。他再次握紧那冰冷的钢笔,笔尖悬停在第四页稿纸的第一行空白处。

写什么?高加林卖馍受辱后的心理活动?还是直接跳到他回到村里,遇见刘巧珍的温暖?不,不行。节奏太慢了。得选更有冲击力、更能快速抓住人心的段落!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在脑海里那庞大的文字库中快速搜寻。有了!德顺老汉讲的那个凄美的、关于“灵转”的故事!那个在黄土高原上流传的、带着原始生命力和宿命感的故事!它独立成章,情感浓烈,又富有地域特色,最适合作为短篇投稿!

笔尖再次落下。

“德顺老汉……他唱起了信天游……声音像拉破了的二胡……他讲起灵转……一个没活过二十岁的女子……”

“沙沙…沙沙…” 书写声重新响起,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冻土上艰难开凿。汗水混着额头的冰冷,滴落在稿纸边缘,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又被冻住。

夜深了。油灯的火苗跳动得更加微弱,光线愈发昏暗,几乎只能照亮笔尖下那一小团区域。屋外风雪呼啸,像无数野兽在黑暗中嚎叫拍打着门窗。

闵家家终于支撑不住,握着笔的手臂沉重地垂落在冰冷的炕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钢笔从麻木僵硬的手指间滑脱,在稿纸上滚了一小段,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断断续续的蓝色墨痕。

他趴在炕桌上,脸颊贴着那冰凉的稿纸,几乎瞬间就失去了意识。极度的寒冷、饥饿和疲惫,像沉重的黑幕,彻底将他吞没。他甚至来不及把笔帽盖上。

旁边炕上,闵家保一直睁着眼。他蜷缩在冰冷的破被里,紧紧搂着同样冻得瑟瑟发抖的家卫和家国。他的耳朵,捕捉着炕桌那边传来的每一点细微声响——笔尖的摩擦,痛苦的喘息,压抑的咳嗽,以及最后那一声手臂落下的轻响和笔滚动的细微动静。

他知道,弟弟写不动了。

黑暗中,闵家保的眼睛睁得很大,望着被黑暗吞噬的屋顶。他悄悄地从被窝里挪出来,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生怕惊醒了怀里刚刚睡熟的两个弟弟。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了他单薄的身体,让他打了个剧烈的寒噤。他摸索着,找到自己那件破棉袄,摸索着穿上,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如同裹了一层冰。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刺骨的土地上,悄无声息地挪到炕桌边。油灯的火苗已经微弱得只剩一点黄豆大小的昏黄光晕,随时可能熄灭。借着这点微弱的光,他看到了趴在桌上昏睡过去的闵家家。弟弟的脸侧压在稿纸上,被冻得一片青白,嘴唇干裂起皮,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紧紧皱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支崭新的钢笔,就滚落在他的手边,笔尖还微微闪着一点墨水的幽光。

闵家保的目光落在摊开的稿纸上。那雪白的纸上,密密麻麻爬满了深蓝色的字。他看不懂那些字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一片片整齐的方块,像一片深不可测的、冰冷的海洋,淹没了他的弟弟。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无比珍惜地捏起那几张写满了字的稿纸。纸页冰凉,带着弟弟的体温和汗水洇开的湿气。他像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一点一点地将它们抚平,对齐,摞好。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醒了纸上的文字,也怕惊醒了沉睡的弟弟。

然后,他拿起那支滚落的钢笔。笔杆冰凉刺骨。他学着白天在供销社看到售货员的样子,笨拙地、试探着将那个小巧的金属笔帽,轻轻地、严丝合缝地套在了笔尖上。他生怕自己手重,弄坏了这笔尖,弄脏了这笔身。

做完这一切,他轻轻吹灭了那奄奄一息的油灯。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土屋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和寒冷。

黑暗中,闵家保摸索着,将自己身上那件破棉袄,带着他仅存的一点体温,轻轻地、严严实实地盖在了趴在桌上昏睡的闵家家身上。然后,他抱着那摞冰冷的、写满了神秘文字的稿纸,还有那支盖好了笔帽的钢笔,蜷缩着身体,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在炕桌边的黑暗中坐了下来。

他把稿纸紧紧捂在自己同样单薄的胸口,试图用身体去暖热那冰凉的纸页。寒气依旧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但他一动不动,像一尊守护着某种圣物的石雕。黑暗中,他睁大眼睛,望着弟弟模糊的轮廓,耳边是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嘶吼,还有弟弟因寒冷和疲惫而发出的、细微而不安稳的呓语。

那摞稿纸,硌着他的胸口,冰冷,坚硬。那上面每一个深蓝色的方块字,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砖,压在他的心上,也像一点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的星火,让他不敢松手。


黑暗,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闵家保是被冻醒的,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怎么睡着。意识像沉在冰河底,每一次挣扎着浮上来,都被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疲惫狠狠按回去。怀里那摞稿纸,捂了一夜,依旧冰冷坚硬,硌着他的肋骨,像揣着一块巨大的冰坨子。他蜷缩在炕桌边的墙角,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单薄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抖动着,牙齿磕碰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清晰得吓人。

怀里,弟弟闵家家那件破棉袄盖着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发出细微的、痛苦的呻吟。

天光,终于从破窗棂纸的缝隙里,吝啬地透进来一丝灰白。屋外风雪的呜咽似乎小了些,但寒气却更重了,凝结在墙壁和屋顶,形成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霜。

怀里的人动了一下。闵家保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那摞稿纸和怀里的钢笔抱得更紧。他看到闵家家艰难地抬起头,脸颊被稿纸压出了清晰的印痕,青白一片,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渗着细小的血丝。那双眼睛睁开,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空洞迷茫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聚焦。

闵家家茫然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盖着的、大哥那件唯一能御寒的破棉袄上,又猛地看向蜷缩在墙角、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剧烈颤抖的大哥。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呛得他眼眶瞬间发热。

“哥……” 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刚睡醒的混沌和浓重的鼻音,“你…你怎么……”

闵家保哆嗦着,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冻僵的肌肉却不听使唤,只让他的表情更加扭曲僵硬。他松开紧抱的双臂,将那摞稿纸和钢笔,如同捧起最神圣的祭品,小心翼翼地递到闵家家面前的炕桌上。

“没…没事…哥不冷……”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句,牙齿磕碰得厉害,“纸…笔…哥给你捂…捂热乎了…你…你快写…”

闵家家的目光落在那摞稿纸上。纸页依旧冰冷,但边缘似乎被大哥的体温焐得不再那么刺骨的硬。那支钢笔静静地躺在纸上,笔帽盖得严丝合缝。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钢笔,又猛地缩回。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比身上这件破棉袄还要沉百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掀开身上那件带着大哥体温的破袄,挣扎着扑过去,硬是往冻得浑身发抖的闵家保身上裹。“哥!你穿上!快穿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动作近乎粗暴。

闵家保想推拒,但冻僵的身体根本使不出力气,只能任由弟弟把那件破袄又裹回自己身上。冰冷的布料接触到皮肤,激得他打了个更大的寒噤,但很快,那点残存的、属于弟弟的微弱暖意,如同细小的火种,艰难地在他胸口蔓延开一丝丝火气。

“哥…不碍事…” 闵家保裹紧了棉袄,牙齿依旧在打颤,却固执地催促,“写…家家…快写…”

闵家家看着大哥青紫的嘴唇和不住颤抖的身体,看着炕角破被里依旧蜷缩着、尚未醒来的家卫和家国,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透着无尽寒意的天光。他猛地咬紧了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愧疚!

他重新在冰冷的炕桌前坐正,一把抓起那支钢笔。冰冷的金属笔杆激得他一哆嗦。他拧开笔帽,露出同样冰冷的笔尖。深吸一口气,那寒气像冰针扎进肺里。他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抗议,忽略胃里那火烧火燎的空洞感,忽略手指关节因寒冷和僵硬传来的阵阵钝痛。

笔尖悬停在昨晚写到的那一页稿纸的末尾。深蓝色的墨迹停留在“信天游像拉破了的二胡”这一句上。他闭了闭眼,德顺老汉苍凉沙哑的歌声仿佛在耳边响起,带着黄土高原的风沙和宿命的悲怆。他手腕落下,笔尖接触纸面。

“沙……”

没有声音。

闵家家心头一沉,用力!笔尖在纸上狠狠划过!

一道刺耳、干涩的刮擦声响起,稿纸上只留下一道苍白、断续的划痕,没有墨迹!钢笔冻住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拔下笔管,对着笔尖使劲哈气。微弱的白雾喷在冰冷的金属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又迅速冻结。没用!他手忙脚乱地把笔尖放进嘴里含住!一股冰冷的金属味和淡淡的墨腥气在口腔里弥漫开,冻得他舌尖发麻!他用力吮吸,试图用口腔的温度化开冻结的墨水。

炕角传来细微的响动。家国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小脸冻得发青,肚子立刻发出响亮的“咕噜”声。他茫然地看着趴在炕桌边、把钢笔含在嘴里的二哥,大眼睛里满是懵懂。

“二哥…你在…吃笔吗?” 家国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含糊和天真的疑惑,“笔…好吃吗?”

这童稚的疑问,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狠狠捅进了闵家家的心脏!他猛地抽出嘴里的钢笔,看着那依旧干涩的笔尖,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屈辱、焦躁和绝望的怒火直冲头顶!他几乎要把这支该死的、冻住的笔狠狠摔在地上!

“家家!” 一声嘶哑的低喝响起。

闵家保不知何时挣扎着凑了过来,枯瘦的手死死按住了闵家家即将扬起的手臂。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和不容置疑:“别摔!金贵东西!给哥!”

他从闵家家手里几乎是抢过了那支冰冷的钢笔,毫不犹豫地解开自己刚刚裹紧的破棉袄前襟!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味和体味的寒气扑面而来。他看也不看,直接将那冰冷的、带着弟弟口水的钢笔笔尖,连同笔握的前半截,猛地塞进了自己破单褂的胸口,紧紧贴在了心口滚烫的皮肤上!

“呃!” 闵家保浑身剧烈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那冰冷的金属骤然接触到温热的皮肤,如同烧红的烙铁倒置,激得他心脏都跟着狠狠抽搐了一下!他佝偻起身体,双手死死捂住胸口那鼓起的一小块,牙关紧咬,腮帮子绷出坚硬的棱线,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冰珠。他像一尊忍受着酷刑的雕塑,蜷缩在冰冷的炕沿边,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显示着他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闵家家彻底僵住了,看着大哥那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看着那支被强行按在滚烫心口的钢笔……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冲上他的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抠住了冰冷的炕沿,指甲几乎要陷进木头里,才强忍着没有让那滚烫的东西掉下来。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的颤抖中,缓慢得如同凝固的冰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闵家保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放松了一些,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从怀里掏出那支钢笔。笔尖和笔握上,沾着他滚烫的汗水,在冰冷的空气中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

他哆嗦着,将那支笔,连同笔管里似乎已经化开、重新变得深沉的墨囊,递还给闵家家。他的嘴唇依旧青紫,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试…试试…”

闵家家颤抖着接过笔。笔杆温热,甚至有些烫手,带着大哥心口滚烫的温度和汗水的咸腥。他深吸一口气,将笔尖悬停在稿纸上,轻轻落下。

“沙……”

一声轻微而流畅的摩擦声响起。深蓝色的墨水,如同解冻的溪流,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温顺,重新在洁白的稿纸上流淌开来。

“灵转……没活过二十岁的女子……她把最甜的红枣……留给心上的赶牲灵后生……”

“沙沙…沙沙…” 书写声重新变得连贯,却比昨日更加沉重,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怆。闵家家埋着头,笔尖移动,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稿纸边缘,迅速洇开深蓝色的墨团,如同心口无法愈合的伤疤。他不敢抬手去擦,生怕浪费一秒钟,生怕辜负了胸口那支笔滚烫的温度。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酷寒、饥饿和笔尖的“沙沙”声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冻土上刻下带血的印记。

白天,闵家保会拖着冻得发僵的身体,去生产队牲口棚帮忙铡草、清理粪圈,只为能多挣半个工分,或者偶尔能偷偷藏起一小把喂牲口的、带着霉味的豆饼渣。更多的时候,他只能空着手回来,带回一身更加浓重的寒气。

闵家家则把自己钉死在冰冷的炕桌前。油灯只在傍晚到深夜最需要的时候才敢点一会儿,捻得只剩豆大的微光。大部分时间,他就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惨白灰暗的天光书写。光线昏暗得令人发疯,他必须把脸凑得很近很近,眼睛酸痛得如同被揉进了沙子,视线常常模糊一片。

冷,是永恒的敌人。手指冻得像十根胡萝卜,僵硬麻木。每次写不到半个小时,就必须停下来,把手插进破棉袄的袖筒里,或者放到嘴边拼命哈气,用那点微弱的白雾徒劳地试图温暖它们。脚更是早就冻得失去了知觉,像两块沉重的冰坨子粘在腿上。冻疮在手指、手背和脚后跟疯狂地蔓延、溃烂,每一次握笔,每一次笔尖摩擦过冻疮的裂口,都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锐痛,让他额头冷汗直冒,握笔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

饿,是更加凶残的折磨。胃里像揣着一只不断啃噬的野兽,火烧火燎,牵扯得整个腹腔都跟着绞痛。饥饿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汐,一波波袭来。眼前发黑,稿纸上的字迹会突然扭曲、跳动,甚至消失。他只能死死咬住嘴唇,用疼痛来刺激自己保持清醒。有时候饿得实在受不了,他就拼命灌冰冷的凉水,试图用水去填满那无底洞般的空虚感,结果只是换来更剧烈的胃部痉挛和更频繁地跑向屋外那寒风刺骨的茅坑。

困倦,如同跗骨之蛆。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让他的眼皮重若千钧。写着写着,头就会不受控制地往下点,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出一道道毫无意义的墨痕。他只能用冷水拍脸,或者狠狠掐自己的大腿,用疼痛来驱赶睡魔。手臂和肩膀的酸痛更是如影随形,每一次抬腕落笔,都伴随着肌肉和筋腱的强烈抗议。

书写,变成了一场与身体极限的残酷拉锯战。

效率低得令人绝望。在光线尚可的白天,忍受着冻疮和饥饿的折磨,他平均一个小时,只能勉强写下三百多字。到了光线昏暗的傍晚和必须点灯的深夜,速度更是骤降到不足两百字。而且,他写得异常谨慎,每一个字落笔前都要在脑海里反复确认,生怕写错一个字,涂改一次,就浪费了一张金贵的稿纸。这种极致的谨慎,也进一步拖慢了速度。

第一天(拿到纸笔的傍晚到深夜):约1100字(高加林雨中哭泣片段 + 德顺老汉开头)。

第二天(全天):约1800字(德顺老汉讲述“灵转”故事主体)。

第三天(全天):约1900字(完成“灵转”故事结尾,开始切入高加林卖馍受辱的回忆)。

今天,是第四天。

闵家家的目光落在稿纸的右下角。页码:12。字数,他心中默数着刚刚写完的这一页……大约三百字。加上前面的,这四天下来,他总共写了大约十二页稿纸,近五千字。

五千字。

千字两块。这就是十块钱。十块钱,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几十斤救命的粮食!意味着能给弟弟们买一双不那么冻脚的棉鞋!意味着能买一小瓶冻疮膏!意味着……活下去的希望!

可这五千字,还只是一部宏大作品中的两个相对独立的片段(“灵转”故事和高加林卖馍受辱)。距离完整投稿,还差得远!而且,它们能变成钱吗?需要多久才能变成钱?

焦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停下笔,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饿得眼前阵阵发黑。他下意识地看向灶台方向。那里空空如也,冰冷的铁锅覆盖着薄霜。大哥还没回来。

炕角,家卫和家国并排坐着,裹着破被,像两只瑟缩的小鹌鹑。家卫呆呆地望着屋顶漏风的窟窿。家国则低着头,小肚子持续不断地发出“咕噜咕噜”的鸣响,他伸出冻得通红的小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着自己干裂起皮的嘴唇,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一点虚幻的甜味。

家国的目光,无意识地飘过炕桌,落在了那支静静躺在稿纸上的钢笔上。那深蓝色的笔杆,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泛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孩子的眼睛,对任何“新奇”的东西都充满了本能的好奇。饥饿更是放大了这种本能。他舔了舔嘴唇,忽然小声地、带着点渴望地开口:

“二哥…那个…蓝杆杆…是…是糖吗?”

轰!

闵家家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他看着家国那双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大、格外空洞的眼睛,看着那支被大哥用胸口焐热才得以书写的钢笔……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破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强劲的寒风卷着雪沫子灌了进来。

闵家保回来了。

他几乎是跌撞进来的,身上落满了雪,脸色比出去时更加灰败,嘴唇冻成了乌紫色,走路都打着晃。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破布包着的小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家…家家…” 闵家保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雪,踉跄着冲到炕桌前,将那破布小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几块黑乎乎、沾着草屑和泥土、散发着浓重霉味和牲口棚气息的……豆饼渣。最大的一块,也只有拇指大小。

“快…快给家卫家国…泡点水…垫垫…” 闵家保喘着粗气,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剧烈地颤抖着,眼神却死死盯着闵家家,“你…你也吃点…吃了…好有力气…写字…”

他看着弟弟面前摊开的稿纸,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深蓝色字迹,看着弟弟冻得发青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旁边两个饿得眼神发直的弟弟……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焦虑和一丝渺茫期盼的情绪,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他枯瘦的手猛地抓住闵家家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追问:

“够…够了吗?家家…这…这些字…够换钱了吗?”


“啪嗒!”

一滴浑浊的冰水,从低矮、布满霉斑的茅草屋顶渗下,不偏不倚,砸在闵家家摊开的稿纸中央。深蓝色的墨迹瞬间被晕染开,化成一团模糊的、丑陋的墨污,吞噬了“灵转”故事最后那句“那女子……把命……给了这黄土疙瘩……”

闵家家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团污迹,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直冲喉咙!他握着钢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笔尖在纸上划出扭曲的墨痕。连续数日高度紧绷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滴污渍,彻底压垮!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扬起手臂,那支沾着他汗水和大哥胸口温度的钢笔,带着千钧的愤怒和绝望,就要狠狠砸向那该死的、漏水的屋顶!

“家家!”

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了他即将扬起的手腕!闵家保不知何时冲到了他身边,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一种被逼出来的凶狠。“不能砸!不能啊!笔!纸!”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闵家家的棉袄袖子里。

闵家家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瞪着大哥,胸口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带着滚烫的温度。那眼神里的疯狂和暴戾,让闵家保心头剧震,手下意识地松了一瞬。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闵家家的目光扫过大哥身后破被里,家卫和家国蜷缩着,两张小脸冻得青紫,家国正无意识地舔着嘴唇上干裂的血痂,大眼睛空洞地望着这边,里面只有懵懂和饥饿带来的茫然恐惧。家卫则死死抱着自己那双裹着破布条、脓血渗出的脚,身体微微发抖。

那滴墨污,在稿纸上狰狞地扩张着。

闵家家高举的手臂,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落下。沉重的钢笔“咚”地一声砸在炕桌上,滚了几圈。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下去,额头重重抵在冰冷肮脏的炕沿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喘息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破碎地溢出,混合着牙齿咬在木头上发出的“咯咯”声。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五天!整整五天!像在地狱里滚了一遭!忍受着冻、饿、痛、困!忍受着冻疮溃烂的钻心!忍受着胃里火烧火燎的空洞!忍受着光线昏暗到眼睛流血的折磨!像一头拉磨的瞎驴,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靠着脑子里那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前挪!

五千多字!五千多字啊!

换来了什么?换来了屋顶漏下的这滴污浊的冰水!换来了纸上这团丑陋的、宣告一切努力可能付诸东流的墨迹!换来了弟弟们依旧空洞的眼神和咕咕作响的肚子!换来了大哥冻得青紫的嘴唇和拆了棉袄后更加单薄的身体!

这该死的穿越!这该死的1978!这该死的、看不到一丝亮光的绝望!

“家…家家…” 闵家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看着弟弟那如同被彻底击垮的背影,看着桌上那团刺眼的墨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枯瘦的手抬起又放下,想碰碰弟弟的肩膀,却又不敢。那支滚落的钢笔静静躺在桌角,笔尖上一点幽蓝的墨光,像无声的嘲讽。

屋里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只有窗外风雪永不停歇的呜咽,像一曲为绝望伴奏的丧歌。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闵家家抵在炕沿上的额头,被粗糙的木棱硌得生疼。那尖锐的痛感,反而像一根针,刺破了包裹着他的、沉重的绝望迷雾。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戾气,猛地从他胸腔里翻涌上来!

不能垮!绝对不能垮!

他猛地抬起头!额头上赫然印着一道深红的凹痕,甚至渗出了一点血丝。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被绝望短暂熄灭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和不顾一切的凶狠!那团墨污?让它见鬼去!稿纸金贵?去他娘的金贵!他现在要的,不是完美,是完成!是快!是把手里的东西变成钱!变成粮!变成弟弟们活下去的力气!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支冰冷的钢笔!动作粗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他看也不看那团墨污,笔尖直接悬停在污迹下方,一行崭新的、带着决绝力道的字迹,狠狠地刺破了稿纸的洁白:

“高加林猛地从黄土公路上爬起来,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笔尖如同疯了一般在纸上疾驰!不再有丝毫的犹豫!不再有分毫的停顿去斟酌字句!不再顾虑什么冻疮的疼痛和手指的僵硬!他脑子里只剩下路遥笔下那个同样在泥泞中挣扎的青年!只剩下一个念头——写完它!把高加林卖馍受辱这段写完!把最屈辱、最压抑、最能刺痛人心的部分,用最快的速度,从脑子里挖出来,狠狠甩到纸上!

“沙沙沙沙!” 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骤然变得密集、急促、狂暴!如同狂风暴雨抽打着芭蕉叶!深蓝色的墨水在纸上疯狂地流淌、蔓延,字迹因为速度过快而显得潦草、甚至有些变形,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横力量!

闵家保被弟弟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彻底惊呆了!他看着弟弟那如同癫狂般疾书的姿态,看着笔尖下疯狂涌现的、他完全看不懂却本能感到压抑和窒息的字句,看着弟弟额头上那道渗血的凹痕和眼中那燃烧着毁灭一切障碍的凶光……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这已经不是写字了!这分明是拼命!是在用自己的血和命,在纸上开凿一条生路!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弟弟以一种燃烧生命般的速度,在纸上冲锋陷阵。

效率,被这种疯狂的意志力强行拔高到了极限!

一个小时!仅仅一个小时!

笔尖骤然停止!

闵家家猛地将钢笔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鬓边滚落,滴在稿纸上,与那团墨污和新鲜的墨迹混合在一起,一片狼藉。他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握着笔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着,冻疮裂口传来的剧痛此刻才迟钝地汹涌袭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但他完成了!

高加林卖馍受辱的段落,近两千字的压抑风暴,被他用近乎自毁的速度,在一个小时内,狂暴地倾泻在了稿纸上!连同之前写的“灵转”故事,以及高加林雨中的哭泣片段一部名为《黄土悲歌》(他临时为这个拼凑的《人生》片段取的名字)的、约七千字的“作品”,在绝望和疯狂的催逼下,诞生了!

稿纸凌乱地摊在桌上,许多地方字迹潦草甚至重叠,墨污、汗渍、泪痕混杂其间,像一片刚刚经历过惨烈厮杀的战场。它丑陋,粗糙,带着浓重的个人苦难印记,与“作品”二字似乎毫不沾边。

但在闵家家布满血丝的眼中,这堆沾染着汗血、墨污和泪痕的纸片,就是唯一的希望!是能换来玉米面、冻疮膏、棉鞋的救命稻草!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饿狼般死死盯住闵家保,声音嘶哑、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哥!信封!邮票!地址!快!寄出去!寄给《人民文学》!现在就寄!”


风雪,比来时更加暴虐。

狂风卷着密集的雪粒子,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无孔不入地抽打在脸上、脖颈上,钻进破棉袄的每一个缝隙。天地间混沌一片,白茫茫的,几步之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积雪没过了膝盖,每一步拔出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冰冷的雪水早已浸透了单薄的破棉裤和磨烂的布袜,冻得双腿麻木,失去了知觉,只剩下机械地向前挪动。

闵家保佝偻着背,像一张被狂风撕扯的破帆,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家里仅存的一块相对干净的破麻布层层包裹的、书本大小的硬物。那是弟弟的命!是七千个带血的字!他双臂如同铁箍般死死环抱着它,用整个上半身的体温去保护它,隔绝外面这能冻死人的严寒。冰冷的布包紧贴着他单薄的胸膛,寒气丝丝缕缕地往里渗透,冻得他心脏都在抽搐。

他要去公社!去唯一的邮局!

风雪像无形的巨手,一次次试图将他掀翻在地。他咬着牙,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嘴唇早已冻裂出血,又被寒风迅速冻住。每一次跌倒,他都死死护住怀里的包裹,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雪,继续往前挪。视线被风雪模糊,只能凭着记忆和对那点渺茫希望的执着,在混沌的白色地狱里辨认方向。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寒冷、疲惫和脚下那深不见底的积雪是真实的。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吸进去的是冰碴子,呼出来的是瞬间凝结的白雾。意识在极寒和缺氧中开始模糊,身体的本能只想停下,只想蜷缩起来,沉入这无边的白色睡去。

不行!不能停!

怀里的包裹硌着他的肋骨。弟弟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家卫家国那两张冻得青紫、写满饥饿的小脸,交替着在他模糊的视线里闪现。爹娘临死前拉着他的手……“护着他们仨……”

一股混杂着悲怆和不甘的力量,猛地从冻僵的躯体深处爆发出来!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向前一扑,手脚并用地在深雪里爬行!冰冷的雪灌进袖口、领口,如同无数把刀子割着皮肤,但他毫不在乎!前进!去公社!把弟弟的“命”寄出去!

不知道爬了多久,当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冻僵时,前方风雪弥漫中,终于出现了几栋模糊房屋的轮廓。公社到了!

邮局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像一个垂死之人的呻吟。闵家保几乎是撞开了那扇门,裹挟着一股强劲的雪风扑了进去。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太多,一个烧着煤球的小铁炉子散发着微弱的热量。柜台后面,一个穿着臃肿蓝布棉袄、戴着棉帽和套袖的老头正缩着脖子打盹,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雪和闯入者惊得猛地抬起头。

“寄…寄信…” 闵家保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变形,如同破锣。他踉跄着扑到柜台前,身体因为脱力和寒冷而不停地筛糠般抖动,几乎站立不住。他哆嗦着,一层层解开怀里紧紧抱着的、被雪水浸湿了一部分的破麻布包裹。动作笨拙而急切,冻僵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老头皱着眉,看着这个浑身是雪、像个雪人一样狼狈不堪的年轻人,看着他怀里露出的那沓同样沾着雪水、边缘卷曲、甚至能看到污渍和褶皱的稿纸,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毫不掩饰的怀疑。这年头,寄这么厚一摞纸的,可真少见!还是这么个……穷小子?

“寄啥?这么厚?” 老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慢悠悠地问。

“文…文章…” 闵家保急切地把那摞稿纸往柜台上推,冻僵的手指在上面留下湿漉漉的印痕,“投稿…给…给《人民文学》…地址…报纸上有…”

老头拿起最上面一张稿纸,眯着眼看了看。上面字迹潦草,墨迹深浅不一,还有明显的污渍和水痕。他撇了撇嘴,又随手翻了翻下面几张,情况更糟。这能叫文章?这字写得跟狗爬似的!还沾着泥点子?他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赶紧把稿纸丢回柜台上。

“投稿?” 老头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就这?《人民文学》?小伙子,你怕不是冻迷糊了吧?那地方是咱能投的?” 他摇摇头,指着稿纸上的墨污和褶皱,“你看看你这纸,脏成啥样了?还有这字……啧,人家编辑老爷看一眼就得扔进废纸篓!”

闵家保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是因为热,而是巨大的屈辱和急切!他猛地抓住柜台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嘶声吼道:“能投!报纸上说了!恢复稿费了!千字两块!我弟写的!他能写!你…你给寄!快!算钱!” 他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破棉袄的内兜,那里有他最后一点藏着的、准备应急的毛票和分币,加起来可能还不到一块钱。他哆嗦着,把那些皱巴巴、沾着汗味的零碎票子一股脑掏出来,拍在柜台上。

老头看着那点可怜的零钱,又看看闵家保那因急切和屈辱而扭曲的脸,再看看柜台上那堆“垃圾”般的稿纸,脸上的鄙夷更重了。他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印着“国内邮资已付”字样的标准牛皮纸信封,又拿起一个计算邮费的小算盘。

“寄挂号信!保险!” 闵家保几乎是吼出来的,他记得弟弟反复叮嘱过,一定要挂号!

老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手指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拨弄了几下。“七千字稿纸,超重了。挂号信加超重费……”他报出一个数字。

闵家保看着算盘珠子,又看看自己拍在柜台上的那点可怜的零钱,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够!差得远!巨大的绝望再次兜头浇下!他嘴唇哆嗦着,猛地低下头,开始疯狂地在自己身上摸索!破棉袄的每一个口袋,每一条缝隙!他希望能摸出哪怕一分钱!可是,没有了!除了冰冷的布料和冻僵的皮肤,什么都没有!

“钱不够。” 老头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带着宣判般的意味,“要么寄平信,便宜,丢了不管。要么,回去拿钱。” 他指了指那堆稿纸,“或者,把这‘大作’拿回去,拾掇拾掇再……”

“不!” 闵家保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老头,那眼神里的疯狂和绝望,让见多识广的老邮差心头都是一跳!他像是护崽的母兽,猛地扑上去,用整个身体护住柜台上那堆稿纸,嘶声力竭地吼道:“寄!寄平信!现在就寄!丢了…丢了认命!”

他哆嗦着,一把抓过那个牛皮纸信封,又抢过老头手边的浆糊刷子(老头被他这架势吓得后退了一步)。他笨拙地、几乎是粗暴地将那厚厚一沓沾着雪水、墨污和汗渍的稿纸,胡乱地塞进信封里!稿纸的边缘被折得卷曲变形,他也顾不上!塞!用力塞进去!他拿起浆糊刷子,蘸了厚厚一层劣质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浆糊,狠狠地、毫无章法地涂抹在信封封口处!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啪”地一声,将封口死死按紧!粘牢!

他抓起柜台上的蘸水笔,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在信封正面,歪歪扭扭、力透纸背地写下那个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地址:

“北京 人民文学杂志社 编辑部 收”

在寄件人一栏,他咬着牙,用力写下:

“辽宁省辽阳县红旗公社红星大队 闵家家”

每一个字,都写得异常巨大、笨拙,仿佛要用尽他所有的力气和生命去铭刻。

做完这一切,闵家保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他把那个封得鼓鼓囊囊、浆糊涂得乱七八糟、字迹歪斜丑陋的信封,连同那点皱巴巴的零钱,一起推到老头面前。他不再看老头那充满鄙夷和惊愕的眼神,只是死死盯着那个信封,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寄…寄出去…求您…现在就寄…”

老头看着眼前这个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令人心悸的绝望和最后一点燃烧的微光,再看看柜台上那个丑陋却重若千钧的信封,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刻薄的话。他默默地拿起信封,贴上邮票(邮资自然不够,但他没再计较那几分钱),拿起一个沾着油墨的日戳。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清晰的“1978年2月X日 辽阳红旗”的黑色印记,烙印在信封的邮票上,也烙印在闵家保死死盯着的瞳孔里。

那一声轻响,如同开天辟地的惊雷,炸响在闵家保濒临崩溃的意识里。他猛地转身,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邮局那扇摇晃的绿漆门,重新扑进门外更加狂暴的风雪之中。

风雪瞬间将他吞没。比来时更猛,更冷,更深。但他却感觉不到刺骨的寒意了。一种巨大的、混杂着虚脱、茫然和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期盼的洪流,冲击着他冻僵的躯体。

信,寄出去了。

弟弟的命,扔进了这漫天的风雪里。

是沉入深渊,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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