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酷寒、饥饿和笔尖的“沙沙”声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冻土上刻下带血的印记。
白天,闵家保会拖着冻得发僵的身体,去生产队牲口棚帮忙铡草、清理粪圈,只为能多挣半个工分,或者偶尔能偷偷藏起一小把喂牲口的、带着霉味的豆饼渣。更多的时候,他只能空着手回来,带回一身更加浓重的寒气。
闵家家则把自己钉死在冰冷的炕桌前。油灯只在傍晚到深夜最需要的时候才敢点一会儿,捻得只剩豆大的微光。大部分时间,他就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惨白灰暗的天光书写。光线昏暗得令人发疯,他必须把脸凑得很近很近,眼睛酸痛得如同被揉进了沙子,视线常常模糊一片。
冷,是永恒的敌人。手指冻得像十根胡萝卜,僵硬麻木。每次写不到半个小时,就必须停下来,把手插进破棉袄的袖筒里,或者放到嘴边拼命哈气,用那点微弱的白雾徒劳地试图温暖它们。脚更是早就冻得失去了知觉,像两块沉重的冰坨子粘在腿上。冻疮在手指、手背和脚后跟疯狂地蔓延、溃烂,每一次握笔,每一次笔尖摩擦过冻疮的裂口,都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锐痛,让他额头冷汗直冒,握笔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
饿,是更加凶残的折磨。胃里像揣着一只不断啃噬的野兽,火烧火燎,牵扯得整个腹腔都跟着绞痛。饥饿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汐,一波波袭来。眼前发黑,稿纸上的字迹会突然扭曲、跳动,甚至消失。他只能死死咬住嘴唇,用疼痛来刺激自己保持清醒。有时候饿得实在受不了,他就拼命灌冰冷的凉水,试图用水去填满那无底洞般的空虚感,结果只是换来更剧烈的胃部痉挛和更频繁地跑向屋外那寒风刺骨的茅坑。
困倦,如同跗骨之蛆。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让他的眼皮重若千钧。写着写着,头就会不受控制地往下点,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出一道道毫无意义的墨痕。他只能用冷水拍脸,或者狠狠掐自己的大腿,用疼痛来驱赶睡魔。手臂和肩膀的酸痛更是如影随形,每一次抬腕落笔,都伴随着肌肉和筋腱的强烈抗议。
书写,变成了一场与身体极限的残酷拉锯战。
效率低得令人绝望。在光线尚可的白天,忍受着冻疮和饥饿的折磨,他平均一个小时,只能勉强写下三百多字。到了光线昏暗的傍晚和必须点灯的深夜,速度更是骤降到不足两百字。而且,他写得异常谨慎,每一个字落笔前都要在脑海里反复确认,生怕写错一个字,涂改一次,就浪费了一张金贵的稿纸。这种极致的谨慎,也进一步拖慢了速度。
第一天(拿到纸笔的傍晚到深夜):约1100字(高加林雨中哭泣片段 + 德顺老汉开头)。
第二天(全天):约1800字(德顺老汉讲述“灵转”故事主体)。
第三天(全天):约1900字(完成“灵转”故事结尾,开始切入高加林卖馍受辱的回忆)。
今天,是第四天。
闵家家的目光落在稿纸的右下角。页码:12。字数,他心中默数着刚刚写完的这一页……大约三百字。加上前面的,这四天下来,他总共写了大约十二页稿纸,近五千字。
五千字。
千字两块。这就是十块钱。十块钱,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几十斤救命的粮食!意味着能给弟弟们买一双不那么冻脚的棉鞋!意味着能买一小瓶冻疮膏!意味着……活下去的希望!
可这五千字,还只是一部宏大作品中的两个相对独立的片段(“灵转”故事和高加林卖馍受辱)。距离完整投稿,还差得远!而且,它们能变成钱吗?需要多久才能变成钱?
焦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停下笔,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饿得眼前阵阵发黑。他下意识地看向灶台方向。那里空空如也,冰冷的铁锅覆盖着薄霜。大哥还没回来。
炕角,家卫和家国并排坐着,裹着破被,像两只瑟缩的小鹌鹑。家卫呆呆地望着屋顶漏风的窟窿。家国则低着头,小肚子持续不断地发出“咕噜咕噜”的鸣响,他伸出冻得通红的小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着自己干裂起皮的嘴唇,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一点虚幻的甜味。
家国的目光,无意识地飘过炕桌,落在了那支静静躺在稿纸上的钢笔上。那深蓝色的笔杆,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泛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孩子的眼睛,对任何“新奇”的东西都充满了本能的好奇。饥饿更是放大了这种本能。他舔了舔嘴唇,忽然小声地、带着点渴望地开口:
“二哥…那个…蓝杆杆…是…是糖吗?”
轰!
闵家家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他看着家国那双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大、格外空洞的眼睛,看着那支被大哥用胸口焐热才得以书写的钢笔……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破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强劲的寒风卷着雪沫子灌了进来。
闵家保回来了。
他几乎是跌撞进来的,身上落满了雪,脸色比出去时更加灰败,嘴唇冻成了乌紫色,走路都打着晃。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破布包着的小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家…家家…” 闵家保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雪,踉跄着冲到炕桌前,将那破布小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几块黑乎乎、沾着草屑和泥土、散发着浓重霉味和牲口棚气息的……豆饼渣。最大的一块,也只有拇指大小。
“快…快给家卫家国…泡点水…垫垫…” 闵家保喘着粗气,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剧烈地颤抖着,眼神却死死盯着闵家家,“你…你也吃点…吃了…好有力气…写字…”
他看着弟弟面前摊开的稿纸,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深蓝色字迹,看着弟弟冻得发青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旁边两个饿得眼神发直的弟弟……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焦虑和一丝渺茫期盼的情绪,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他枯瘦的手猛地抓住闵家家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追问:
“够…够了吗?家家…这…这些字…够换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