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空水盆边缘的轻“嗒”,像冰凌坠地,在我冻僵的神经上猝然炸裂!
再顾不得什么触碰与畏怯。
我几乎是扑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粗糙的陶药罐在掌心冰冷硌人,那股浓烈的苦辛清凉冲入鼻腔,竟像一剂强行灌入的强心针。
膝盖砸地的钝响中,我颤抖着手臂,探向他那半悬垂在床沿、正无声地渗出细小血流的伤手。
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染血的微凉皮肤的刹那,那只伤手猛地蜷缩了一下!
像受惊的蚌壳!但极度的虚弱和疼痛束缚了他反抗的力道,最终那只沾了血与泥土污痕的手,还是被我牢牢地、小心地捧入自己滚烫粗糙、同样遍布硬茧和细小擦伤的掌心。
掌下传递来的触感让我心脏骤然一缩!
那冰凉的肌肤,细腻如玉,却被指尖上那道新鲜的、由我牙齿划破的伤口和掌根、指腹处数个翻起破损、正丝丝渗血的水泡薄痂完全覆盖!
两处截然不同却同样由我造成的伤痕,在雪光下红得刺眼。
属于他的、温凉的指尖在我掌心里微弱地颤抖,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指缝缝隙。
“父君,别……”
我终于挤出破碎的音节,喉咙沙哑得不成样子。
不敢再看他此刻的眼睛,只死死盯着掌中这只伤痕累累的手。
冰凉的指尖蜷缩着,拒绝我触碰的姿态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
那无声的、细微的瑟缩和推拒,比最锋利的刀刃更能撕裂肺腑。
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到喉咙口的腥气和几乎要冲破眼眶的灼烫液体。
我用粗糙的大拇指指腹,沾了厚厚一层暗绿色的、带着浓重药草苦味的膏体。
动作放得极轻、极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生怕再带来一丝多余痛楚的颤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涂抹上那狰狞翻卷的烫伤水泡边缘,再极其细微地拂过那个被我齿痕撕裂的新伤口。
清凉苦辛的药膏刚触及他破损失血的伤口边缘时,掌中那微凉的指尖又猛地蜷缩了一下,连带整个纤细的手腕都在我掌控中绷紧如弦!
一声极其压抑、几乎淹没在鼻腔深处的抽气声溢出他紧抿的苍白唇瓣。
我的心跟着狠狠一抽!指尖的颤抖更加剧烈,药膏几乎要涂不稳。
只能强行稳住心神,动作放得更慢,更柔,像对待一片将将碎裂又重新拼接的琉璃。
药膏彻底覆盖了血色,那细微的紧绷和抽气似乎稍稍平复了些。
可我依旧不敢抬头。
视线低垂,只能看到他因方才推开和此刻上药而微微屈起的另一条腿,月白寝衣宽大的裤管滑落,露出一截纤细如玉的足踝。
脚趾微微蜷着,趾尖依旧泛着健康柔软却蒙了一层苍白惊悸的淡粉。
那片脆弱的肌肤,原本如同微粉的新雪,此刻却被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委屈气氛笼罩着,微微绷紧。
我将指腹上残留的药膏轻柔涂抹完他指节处最严重的烫伤破口,犹豫着是否该去涂另一只手上的被咬伤口,可那只手一直深藏在锦垫里,无声地抗议。
“父君乖……”
我低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将另一只手给我……”
没有回应。
只有头顶上方传来的、极其细微却又沉重得压垮了空气的呼吸声,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哽咽湿意。
我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才极其缓慢地、近乎凝固地抬起视线。
对上他脸孔的刹那,呼吸骤然停滞!
那双失焦的、如同被寒冰覆盖的黑眸,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水光!
不是泪如雨下,而是满盈到极致、如同山巅冰湖即将涨破的、剔透的水泽!
那水光被强忍着,在他眼眶边缘悬停、颤抖,硬是不肯落下!
苍白得几乎透明的面颊上,不见丝毫血色的唇瓣被他自己用力咬着,咬出了深深凹陷的齿痕,下唇甚至有些发青。
浓密的长睫如同被风暴摧折后濒临粉碎的蝶翅,剧烈却无声地颤抖着,每一次扑簌都几乎要将眼眶里那盛极的、滚烫的水汽抖落下来!
可他……依旧死死忍着!
那眼神不再空茫死寂,而是被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彻底填满!
不是控诉,不是哀怨,是更深沉、更揪心的,一种被最亲近、最依赖的人陡然抛弃、陡然施加暴力的茫然无措和不敢置信!
那层水光,就是他无声汹涌的控诉之河!而他死死咬唇的动作,正是那试图阻拦决堤的倔强!
他在委屈!
为我之前的狂暴啃咬?
为那突如其来的、力道大到将他推开撞在床框上的推拒?
甚至……也可能是为我此刻跪在冰冷地砖上、战战兢兢为他上药的笨拙?
所有的恐惧、自责在看清这双饱含委屈泪水和死死忍耐的眼眸时,轰然坍塌!
胸口被一股巨大无匹的力量狠狠锤中,闷痛得几乎窒息!
那片无声悬停的、滚烫的水光,比任何刺目的鲜血都更烫伤我的魂魄!
“父……父君!”
声音彻底变了调,几乎带上了哭腔。
再也顾不得那只不愿伸出的伤手,慌乱地、急切地伸向上方,颤抖着想去碰触他那张写满了无声控诉的脸颊,想去抹开那片他倔强忍住的泪光。
冰凉的指尖尚未触碰到他滚烫的眼睑——
蓄势已久的决堤终于失控!
一滴滚烫的泪珠,如同烧红的琉璃熔融液滴,带着无与伦比的重量和温度,骤然挣脱了长睫的束缚,直直地坠落!
它沉重地、无声地砸落在……
我沾满暗绿苦辛药膏、还混杂着他细微血色、正颤抖着向上伸出的——
指尖之上。
“滋……”
没有声音,却仿佛在我灵魂深处响起了一声刺耳的灼烧!
那一滴滚烫的液体,如同熔岩般烙印在我粗糙的皮肤上,瞬间烧穿了药膏、混入了血痕、刻印下永久的印记!灼痛感直透骨髓!
指尖因这突如其来的滚烫撞击而猛地一震!
而那悬悬欲坠的第二滴泪珠,似乎被我这战栗的动作惊吓到,在长睫下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溃,倾盆而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只一直被我小心拢在掌心的、染着药膏和血痕的微凉伤手,猛地反转!
细长却带着惊人力量的手指骤然向上,精准地、带着湿漉漉泪意与残留的药膏血渍混着,一把紧紧地攥住了我正向上伸去的、沾着那第一滴滚烫泪痕的手指!
冰冷、粘腻、微咸的血腥气与药草苦辛味,以及泪水的滚烫湿度……所有感觉在那一瞬狠狠纠缠、挤压着指尖的神经!
他攥得那么紧,指关节甚至因用力而再次泛出惨淡的青白!
他将我的手指死死攥压在掌心里,甚至压在我自己还留着他泪痕的皮肤之上!
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眼泪、所有的依赖与控诉,统统都嵌刻进这方寸接触的血肉里!
我的手指被他冰冷的指尖与掌心的微暖牢牢锁住,动弹不得。那混合了药、血与泪的湿腻触感紧贴着我指节上第一滴泪珠灼烧般的烙印,彼此挤压、渗透。
一股混杂着剧烈心疼与灭顶赎罪感的洪流冲垮了所有堤防。
“昭儿别再…推开父君了……”
从他紧咬的、已渗出细微血丝的苍白唇瓣间,艰难地、带着浓重湿黏的鼻音,挤出破碎如丝的话语。
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河里捞出的裹着泪的石头,沉重地砸落
“好不好…昭儿……”
攥握的手指猛地又收紧了几分,带来更窒息的压迫感。
那双盛满滚烫泪光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被锁住的手指,又倔强地抬起来,望进我因恐慌与剧痛而同样湿润模糊的眼眸深处。
窗外的风似乎骤然大了。
竹影在窗纸上狂舞,如同无声的鬼魅。
炉中炭火“噗”地爆开一个极亮的火星,随即又暗沉下去,徒留一缕青烟扭曲上升,如同一声无声的、最终被扼死的叹息。
我再也无法承受这目光的重量和指间这滚烫与冰凉交织的酷刑,深深垂下头。
额头抵在那只被他强行攥锁在掌心里的、沾满他泪痕与血痕药膏的手指关节上。
湿冷的发丝与温热的泪水混着药气血腥,紧贴在我滚烫的皮肤。
“是,父君……”
喉间堵着巨石,千言万语只压榨出一个沙哑模糊的承诺音,混入他冰凉的掌心纹路。
额头滚烫抵压着他冰凉掌心纹路的触感未散。
那从紧抿齿间艰难挤出的破碎低语还在鼓膜深处嗡鸣。
下一秒。
攥锁在我指尖的、带着泪与血痕药膏的冰凉手掌……竟毫无预兆地松开了力道!
仿佛冰面消融,雪崩骤歇。
那股紧绷的、带着痛与怨气的巨大钳制之力骤然卸去!我骤然失去支点,身体向前微倾!错愕抬首——
正撞进那双盈满了水光与痛楚的黑眸深处!
方才那层厚重如铅泪的浓重水泽,如同投入了烈阳的极冰,竟在刹那之间消融散尽!
仿佛从未存在!只有湿润的长睫末端,颤巍巍地悬着一点来不及坠落的、晶亮的湿润,映着窗外最后透入的一缕微光,如同新荷尖端的晨露。
那层覆盖在眸底的寒冰霜晶碎裂、崩解、消散无踪!
重新漾开的,是春水初生、柳枝拂岸般的清浅柔软!
不是勉强压抑的委屈,不是被安抚后的脆弱,而是一种……洞彻一切、了然于心、甚至带着一丝隐秘而慵懒的得意洋洋的……笑意!
像沉船深处骤然亮起的一盏水晶灯,折射出令人心悸的流光!
浓睫随着那无声漾开的笑意轻轻一颤,那点残留的晨露便无声坠落,滑过他刚刚褪去苍白、迅速染上淡淡桃粉霞晕的玉白面颊,留下一道微凉的湿痕。
花瓣似的唇瓣不再苍白紧咬。
唇角先是极其细微地、如同涟漪中心般向上轻轻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带着一种说不清是释然还是玩味的叹息。
随即,那被他自己咬出的深陷齿痕渐渐平复,苍白的唇色被温热的气息迅速晕染开生动的朱红。
甚至,那唇角翘起的弧度越来越大,最终在他精致如玉的脸上,盛放出一个真正全然而明媚的笑靥!
那笑容带着被泪水洗涤过的纯粹,更带着一种被彻底满足后的、慵懒的甘甜气息。
这骤然的情绪转变太过诡异!
从浓到化不开的冰封委屈,到此刻春水破冰般的甜美笑意!
毫无过渡!
巨大的反差冲击得我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我因这突如其来的笑容而彻底怔忡失神之时——
他动了。
不再是僵硬、委屈、拒人千里的绷紧。
那一直深埋在锦垫里、被我忽视已久的、柔韧如柳的腰肢,仿佛突然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硬骨,刹那间彻底软了下去!
软得像一团被彻底蒸熟、浸透了蜜糖的面团!
又带着不可思议的、玉脂般的温润凉滑触感!
软软地、极其自然地、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慵懒媚态,更深地、更彻底地……陷入厚软锦垫的包围里!
同时,那双之前还带着惊惧死死抠紧锦垫的、甚至因施力过度而再次掐破了烫伤薄痂的伤手!
那手竟然也毫无征兆地松开了紧绷,甚至带着一点点小脾气般,向着我这边随意地、软软地一甩——冰凉的指尖擦过我因错愕而僵硬摊放在膝上的手背皮肤,带来一阵激灵的微痒!
仿佛……在拨开什么微不足道的尘埃。
做完这一套动作,他甚至微微嘟了一下那刚刚恢复艳色的唇瓣!
圆润饱满的唇珠如同初绽的桃花蕾。
“哼~”
一声娇嗔的、拖着蜜糖般长长尾音的鼻音,带着一种刚刚哭过、又被满足后的浓浓鼻音,黏黏糊糊地从那嘟起的唇间溢出来,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蜜糖,瞬间漾开层层叠叠粘稠的甜腻感!
“父君原谅你了。”
他声音清亮了些,却又被那股浓重的鼻音拖裹得又软又糯,像是初醒的云雀在被阳光晒暖的羽毛里打了个滚。
每一个字都沾着糖丝!
紧接着,那只刚刚擦过我手背的、细白微凉带着药膏血迹的手,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任性,对着我轻轻一点:
“昭儿来。”
那双重新漾开明媚笑意的眼眸,在“来”字出口时微微眯起,弯成初二的月牙儿,里面盛着粼粼的光,毫无保留地再次锁定了我。
甚至,眼尾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也在那笑意里愈发鲜艳欲滴。
“紧紧的抱着父君。”
尾音愈发拖长、甜腻,带着一种无声的命令。
然后,薄薄的眼皮用力一掀,如同小兽警告般轻轻睨了我一眼,鼻翼微微扇动了一下:
“不准——再推开了!”
那“不准”二字,带着一股娇蛮的任性,那“再推开”却被他的浓重鼻音拖得又软又可怜巴巴,仿佛他自己才是那个被推开的、最最委屈的人!
“轰——!”
脑海里像有一座封存了万千惊雷的堤坝,在这蜜糖包裹的嗔怪命令声中,彻底炸成飞灰!
什么惊惧,什么罪恶,什么灼烧魂魄的恐慌,什么被撕裂的理智堤坝……在这一声裹着泪后浓重鼻音的、娇蛮又黏糯的“抱着父君”面前,全都脆弱得如同最薄的冰面,无声坍塌、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体远比支离破碎的思绪更快!
几乎是话音落尽的瞬间,双臂早已本能地伸了过去!
这一次,没有任何犹疑,没有半分禁锢的蛮力!只有全然的、小心翼翼的、恨不得将心肺都掏出来的——极致温柔的圈拢!
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穿过他柔韧温软如新柳的腰肢,将他整个深陷在锦垫里的身躯,稳稳地、小心地揽进怀中,让他冰凉的颊侧重新完整地贴合上我滚烫的颈窝,让那微凉的、带着药膏苦辛和泪痕血渍气息的发丝再次堆叠缠绕进我的衣领里。
手臂小心翼翼地托住他软下去的腰肢,如同托起一捧极易破碎的月华凝露。
就在他被我重新稳稳纳入怀抱深处的瞬间——
怀里这团软玉般的人儿,终于彻底松弛了下去!
所有紧绷的线条都化作了绕指柔!
他甚至在我怀里极其惬意地、宛如小猫寻到最舒适暖窝般,细微地蹭动调整了一下姿势!玉白的脸颊深深埋进我的颈窝最深处,下颌蹭着那里被汗水和泪渍浸湿的粗布纹理。
那动作带着一种满足的喟叹和全然的信任依赖!
“唔……”
一声含混的、被紧贴的衣料闷得只剩下气音的轻哼,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刚被满足后的困倦,像一小团热烘烘的、裹着蜜糖的雾气,直接喷吐在我颈动脉搏最激烈的跳动点上!
手臂圈揽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软,感受着怀里全然松弛后那令人心颤的依赖重量,听着耳边近在咫尺的、被紧贴包裹后只剩下的细微呼吸……刚刚经历的所有惊涛骇浪,所有濒临解体的惶恐绝望,都化作了心腔深处一片无法言说的酸胀绵软与……终于落地的无声呜咽。
窗格外肆虐的寒风卷着碎雪扑打窗纸,发出沙沙的、仿佛无数细砂磨擦的暗响。
炉膛中最后一点猩红的炭块,在彻底失去温度的灰烬里,不甘地绽出几丝微弱的金红脉络,随即彻底暗沉下去,只剩一缕半死不活的青烟,缭绕盘旋,如同一声无声的、最终被黑暗和重归的暖融彻底吞噬的……疲惫叹息。
我的下颌忍不住轻轻蹭过他那埋在我颈窝里、散落了冰凉发丝的头顶,带着失而复得的心悸与无尽的后怕温存。
环在他腰后的手臂,无法自控地收得更紧了些,想要将这团失而复得的暖玉彻底融入骨血之中,隔绝世间所有寒冷与伤害。
而怀中之人,仿佛感应到这份无声的承诺与珍视。
环抱在我颈后的双臂虽然依旧微凉,却如同寻得了最安心的所在,缓缓松弛下来,只余下指尖虚虚地、带着无限依恋地搭在我宽阔的肩胛骨轮廓上。
那缕细微而满足的鼻息,如同春蚕作茧,温存地缠绕上我所有的感官神经。他甚至在那安心无比的姿势里,又发出一声更细更沉的咕哝,脸颊更深地埋进我的颈窝,像一只在暴雨后终于寻回温暖巢穴的、浑身湿透又惊魂甫定的小兽,在这唯一的庇护所里彻底卸下所有伪装,软软沉沉地浸入甜暖的睡眠里。
我无声收拢圈抱,如同守护自己搏动的心脏。
在这风暴停歇后的死寂暖阁内,只余下两颗紧贴的心脏,在漫长而无声的余悸里,沉重又无比清晰地同频搏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