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山同志,一个普通的农村基层干部,却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他时刻将集体利益放在首位……”
书写再次变得滞涩、沉重。每一个字都像在泥沼里跋涉。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那些空洞的赞美和口号堆砌上去。思维如同生锈的齿轮,转动得异常艰难。手腕的剧痛在持续的书写中愈发尖锐,冻疮裂口渗出的血丝染脏了稿纸边缘。胃里的灼烧感从未停止,甚至因为精神的极度抗拒而更加猛烈。效率低得令人绝望。一个上午,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下,他只勉强写完了不到一千字的报道。蓝色的字迹在稿纸上延伸,冰冷而扭曲,像一条条勒紧他脖颈的绳索。
中午,他几乎没吃任何东西。只是蜷缩在炕角,用破被裹紧自己冰冷的身体,试图恢复一点点体力。意识昏沉,白鹿原的黄土坡和劳模张大山的脸在脑海中混乱地交替闪现。
下午两点,张队长亲自来了。他背着手,站在炕桌边,拿起闵家家上午写的那份蓝色的、散发着廉价墨水味的“劳模报道”草稿,皱着眉扫了几眼。
“嗯,写得…还行,就这样吧我拿走了。”他的语气听不出多少赞赏,更像是例行公事的评价。
夜幕降临。屋里比往日更加寒冷。灶膛里只有几根干柴在苟延残喘地燃烧,释放着微弱的热量。油灯的火苗被捻到了最小,只剩下黄豆粒大小的一点微光,颤巍巍地跳跃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昏暗的光线只能勉强照亮炕桌中央一小片区域,闵家保舍不得添煤,节俭刻在骨子里了。
闵家家坐在桌前他面前摊开的,依旧是白鹿原的稿纸。他拧开碳素墨水瓶,却发现里面的墨水也只剩浅浅一层底,瓶壁上挂着粘稠的墨痕。
他小心翼翼地倾斜瓶身,将最后几滴浓黑的碳素墨水,滴入钢笔的墨囊。墨囊只被填充了不到三分之一。
笔尖悬停在稿纸上方。那点微弱的油灯光,在稿纸上投下他巨大的、摇晃的阴影。他需要写。写白鹿原!只有沉入那片土地,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冰冷和身体的剧痛!他需要那浓黑的墨迹带来的、近乎救赎般的踏实感!
他落笔。借着那点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光,笔尖艰难地在纸上移动:
“白嘉轩站在新迁的坟茔前,望着远处白鹿原起伏的塬坡。迁坟的风波渐渐平息,但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压在他的心头。他知道,白鹿精灵的眷顾不是终点,而是家族兴衰新的起点……”
书写变得异常艰难。光线太暗,他必须把脸凑得很近很近,眼睛酸痛得几乎要流下泪来。手腕的剧痛和冻疮的摩擦痛从未停止。胃里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更糟糕的是,那浅浅的墨囊很快就被耗尽!笔尖开始划出干涩的、断续的痕迹!
他不得不停下,再次小心翼翼地倾斜墨水瓶,用笔尖去蘸取瓶壁上最后一点粘稠的墨汁。写几个字,又停下,再蘸……动作笨拙而缓慢,如同在沙漠中寻找最后几滴甘泉。
油灯的火苗跳动得更加微弱,光线忽明忽暗。屋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昏暗。那点微光,映照着闵家家伏案的、如同剪影般的身影,映照着他蘸取最后墨汁时枯瘦而颤抖的手指,映照着稿纸上那越来越淡、越来越断续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