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时,林惋棠正伏在檀木案前练字,狼毫在澄心堂纸上洇开一道墨痕。她抬眼从笔锋间幽幽瞥去,见檀云领着个肤色黝黑的男子踏入暖阁。那人着一身短打布衣,腰间别着柄黄铜菜刀,刀刃上还凝着未擦净的糖霜。
“小姐,这是新来的厨子。” 檀云垂手而立。
林惋棠搁下毛笔,指尖转着狼毫笔,尾端玉坠在宣纸上投下蝶影:“厨子?”
“是。” 男子忽然单膝跪地,额头触地时发出轻响,青石板倒映着她握笔的指尖,“小人飞言,擅做甜酪。”
“甜酪?” 她挑眉一笑,目光扫过对方虎口处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刀的痕迹。案头铜漏滴答作响,她用镇纸碾平纸页褶皱,指腹擦过 “祁” 字最后一笔,“往后你便盯着厨房灶台,每道菜的用料、添的作料,都要记在这个本子上。”
说着将一本空白账册推至案边,封皮上 “膳食录” 三字墨痕未干。飞言抬头时,正撞见她眼底闪过的寒芒,恍若北疆冬日的冰棱子,竟比初见叶将军时更叫人发怵。
“是。” 飞言接过账册,粗粝的指腹擦过宣纸,忽然想起将军临行前的话:“她若让你记,你便记,但更要记住 —— 她动筷子前,你得先尝。”
“好的。飞言你先跟着檀云去做事吧。”语毕,示意檀云带着飞言去了厨房做事,只听翠袖在耳朵边上窃窃私语道:“小姐,大夫人房里的秋菊已经喝了天麻乌鸡汤了。”
“皎月很是厉害嘛。”林惋棠将写废的宣纸揉成团,“去把铜盆拿来,顺便告诉厨房,今日的桂花糕要双倍糖霜。”
翠袖依言照做,将铜盆搁在廊下,林惋棠正倚着雕花栏杆看云,只见火折子“咔嗒” 燃起的瞬间,她看见纸页上半露的 “燕” 字被火舌吞噬,小姐捏着纸团的指尖泛白,忽然松开手,碎纸如黑蝶扑进盆中。火折子落下的刹那,纸页蜷曲着露出 “祁翰” 二字,很快又被灰烬掩埋。
“对了,” 林惋棠忽然开口,“吴嬷嬷该做桂花糕了吧?”
翠袖凑近两步,指尖绞着帕子边缘,声音压得极低:“巳时三刻就泡上了糯米,这会儿怕是在筛桂花蜜呢。”
“小姐,吴嬷嬷在往蒸糕的模子里撒花瓣。” 皎月不知何时立在身后,递上一方绣着曼陀罗的绢帕,“这是从她袖口掉出来的。”
林惋棠接过帕子,指尖碾过内里夹层,触到几粒细小的粉末 —— 是曼陀罗混着朱砂。她忽然轻笑,将帕子塞进袖中:“走,去瞧瞧吴嬷嬷的手艺。”
穿过月洞门时,后厨飘来甜腻的桂花香。林惋棠隔着竹帘望去,只见吴嬷嬷正往蒸好的桂花糕上撒糖霜,银发在蒸汽里泛着湿意。
“这糖霜撒得真匀。” 她忽然出声,惊得吴嬷嬷手中瓷罐险些跌落。老人转身时,袖口露出一个翡翠镯子—— 看成色,那是沈清如赏的。
“三、三小姐怎么来了?” 吴嬷嬷的笑比哭还难看,额角的汗珠砸在糕点上,洇出细小的坑。
林惋棠凑近半步,鼻尖萦绕着桂花甜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意。她指尖蘸了蘸糖霜,在石桌上画出半朵海棠:“吴嬷嬷可知道,我母亲生前最爱吃桂花糕?每次吃完都要喝三盏茶,说是解腻。”
“是、是吗……” 吴嬷嬷后退半步,后腰抵在滚烫的蒸笼上却浑然不觉。
“可惜啊,” 林惋棠忽然抬手,将整块桂花糕拍在地上,“这糖霜里掺了醉心散,吃了会让人癫狂。”
铜盆里的糕点碎成两半,露出藏在夹层的红色粉末。吴嬷嬷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小姐饶命!是大夫人说您疯了便会送回偏宅,到时候……”
“到时候我就会像母亲一样,‘心病难治’而亡?” 林惋棠打断她,“可惜啊,我今日偏要吃这桂花糕 —— 还要请祖母、父亲,还有二姐姐一起来尝。”
她转身时,阳光穿过廊下的葡萄藤,在她脸上织出斑驳光影。吴嬷嬷看见她耳坠上的东珠轻轻晃动,她的眼神带着骇人的杀意。
“稍等好了,就把糕装盘吧。” 林惋棠理了理鬓边的步摇,眼尾微扬,梨涡里盛着三分笑意七分冷意。“至于吴嬷嬷——先把她给看着,稍等把她绑了去。”
翠袖点头,找了两个信得过的二等丫鬟将吴嬷嬷给绑了,此时远处的飞言正站在井台边打水。他望着林惋棠的背影,忽然想起将军说过的话:“她像株带刺的野蔷薇,可我偏要在这荆棘丛里,为她搭座避风的亭。”
后厨的蒸汽漫过,将林惋棠的影子投在院墙上。那影子握着块糕点,咬下时嘴角扬起的弧度,竟与北疆战场上,将军斩下敌将头颅时的笑意,分毫不差。